雾桥
发表于 2022-1-12 01:21
31
巫素心身骑红马,在树影中风驰电掣。后面的安沉信明显被甩下一段距离。她不放心地勒住缰绳,回头望了望。
“我没事。”安沉信夹紧马肚,扬鞭追了上去。
他们不知,就在这个三岔道口边,刚刚结束了一场屠杀。
八步倒铁子鹤、沽血郎左瘼、火烈掌江冰、流风锤花恐明————江湖暗杀组织“离镜派”中几个门徒,身子卷饼似的被人随意扔进渠中。黏稠的血浆从他们身上背上胸口处的血窟窿里汩汩冒出,与肮脏的沟水混合着流进不远的田野。
一老者蹲在渠边,听着两骑蹄声渐远,暗暗点头。他瞟着眼脚下几具尸体,唾了声:“利欲熏心!叛主者,活该得此下场。”
话毕,扬长而去。
夜幕笼垂,灯火阑珊,巫素心终于到达目的地。不等寒喧,她便直催促梅无隐一起进了映阑苑。
安沉信轻撩衫摆,陪梅无隐坐于茶案两侧,在前厅侯等。
俩人都知道,以巫素心的性子,一旦接诊,她便是通宵不睡,也必要将疗程做完。
案上烛火摇曳。梅无隐分眸望去,安沉信一袭梅岭弟子衣饰,面若银月,玉颊绯唇,兼着白衣如雪,比起俟心园中惊若天人的初见之时,此时的他已尽脱孱弱,甚至隐约还有几分让人难以察觉的锐气。
“安公子近来可好?”数月未见,物是人非。他切切问道。
安沉信点头称谢:“有劳师兄记挂。如兄所见,一切安好。”不等再问,主动又说:“此番随巫姐姐回梅岭,蒙岭主不弃,不仅亲自为我治愈这一身顽疾,还破例收了我作山外弟子。”
“是么……”梅无隐有语噎喉。稍缓,他以茶代酒,与梅无隐对盏而饮:“安师弟飘逸宁人伶俐聪颖一闻百悟,师父自然对你十分偏爱。”话刚出口,就心生几分不该拈酸的悔意。好在安沉信眼睛落在盏中打着圈圈的几片香叶上,并未留意到他脸上的尴尬。
安沉信提起杯盖,轻轻撇去浮沫。
凉弦奉上几碟点心。二人各怀心事,良久,谁都不曾动指。
安沉信瞥了眼四周。
其实,梅岭数月,有关梅无隐的传说,他纵不想听,也已听到好些版本。
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师尊竟能养在身侧近二十载,其中原委外人无法探明。但她曾有意将巫素心指配于梅无隐,这倒是人尽皆知的事。后来,当梅无隐大婚请柬送达梅岭的时候,师尊脸若冰霜,座下弟子自然谁也不敢应邀出席。
这些原本不关他安沉信的事。但前些日子巫素心忽然收到“奔命书”,便不顾母亲反对,私自逃了出来。他在旁观察,早已洞穿她的打算。巫素心发现他尾随,不得已,只能允他同行。
想到此,安沉信推开茶盏,正要与梅无隐说些什么,内室木门恰时“吱”地响了声。二人抬头,巫素心背着手从内室跨出,向他们歪头一笑。
二人同时吁了口气。
婢女端来面盆,巫素心把手泡进热水,边洗边小声嘟哝:“都紧张什么?信不过我么。”
“怎么会。我们只是怕你乏了。”梅无隐急忙回道。
巫素心用干帕拍手,嘴里并不领情:“这点小事还累不着我。倒是你这位夫人,极寒极热的东西,也是好随意当蜜饯甜汤混吃胡喝的?闹得不巧,神仙也是救不回来……”
听她说“救不回来”,梅无隐抬腿就要往内室里冲,被安沉信拉住胳膊:“师兄且慢,巫姐姐逗你玩儿呢。”
“我可没逗他玩儿。”巫素心白了他一眼,对梅无隐正色道:“我已经看过你下的药方,好在你这次蒙对了七八分,总算吊住了她这口气。如今虽说还是气若游丝的,勉强也能救上一救。”
梅无隐闻言跺脚:“师姐还是这般气人!”也不管她再说什么,挣了安沉信的手就奔进内室。
“让他去,别管他。”巫素心对安沉信皱了皱鼻。“这么久,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我刚施完噬骨五毒针,这会儿那姑娘正发着汗,这一夜呀,怕是还要呕些瘀血腐物才能渐好。此刻进去探视叙话的,再让人乱了心息受染外邪,到时可别又来找我!”
后几句,她故意冲着房门提高了些音量。
梅无隐果然蹑手蹑脚退了出来。
“我饿了。”瞧他脸色不好,巫素心这才收了顽话,推了推他:“你且安心睡去,我和信儿也该用些夕飧了。明辰三刻,我保你夫人安然无虞。”
“如此,我先谢过小师姐。”梅无隐铁青着脸抱了抱拳,看眼内室,转身便走。
眼见家主与盼来的神医三句倒有俩句斗着口角,几个婢女面面相觑。安沉信自是习以为常,神态自若地与巫素心跟随她们向南院的客房安歇。路上杏李成林,月光下花云如雪,自有一番情致。
安沉信缓步赏玩,随手折了枝低低挡于身前的梨枝,递进巫素心手里。
巫素心捏住花梗,笑道:“你呀,还是这么掐花拈朵的。”
“春色喜人,不忍辜负。”安沉信也笑:“我虽爱这花色,却并不轻易予人。”
二人并肩。月色如洗,花气如雾,璧人低语,一切恍若梦境。
引路婢女低头在前,大气也不敢出。
“入府也有几个时辰了,倒还没见到卿洛姑娘。”安沉信若有所思。
巫素心掐指算了算:“再有两三月,她该临盆了。便是再相熟,你到底是个男子,她自然还是要避着些的。”
“姐姐说得是。”安沉信不再争辩。
之前在主厅,他隐约看见厨娘穿过长廊要给东厢送燕窝。婢女跑来叮嘱姨娘喜甜,要多调些槐蜜。这姨娘,应当就是卿洛。
正室别隐他院,姨娘择东而居,两个女人的地位不言自明。想来,比起结发夫妻,归根结底,梅无隐还是更疼爱卿洛。
“姑娘,公子,请用飨。”他们走进南院,婢女吩咐小厮抬了毡垫方桌,向院中一棵杏树下摆置几样荤素热食,另上了些冷盘点心。
巫素心和安沉信对视了一眼。很显然,他们途中对话,被婢女们听了进去。
安沉信从腰间掏出几颗小碎银交给其中一位年长些的婢女:“辛苦各位。还得烦劳几位姑娘去厨上讨壶清酒,我好就着这佳肴美景吃上几杯。”
“公子客气了。”婢女们欢天喜地领赏退下。
院中只余他二人。万籁俱寂,杏花树高五十尺,花叶繁盛,风过之时,叶掀白浪,蛩声如织。
“信儿,你先回房……”身无旁人,巫素心一拂袖,眸光瞬间阴沉。
安沉信只管站在她身边,羽睫闪也未闪:“巫姐姐,这梅府的墙,看来还是不够高啊。”仰首向空语道:“阁下既来了,此时不现身,更待何时?”
一阵风过,但闻衣角翻动,一团黑影从屋瓦翻下,蜻蜓点水般轻落地面。
“好轻功!”巫素心心底惊呼,面上却毫无涟漪,她低声咤道:“来者何人,为何三番五次与我等为难?”
那人站在树影中,束腰直背身姿挺括,面上半扇镂金面具闪着冷光,手中一柄青玉长剑寒气氲蒸。听见巫素心问话,却只站着,并未回应。
见其不语,安沉信说道:“以阁下的武功造诣,这一府的护院加起来,怕也挡不上你两个回合。阁下若当真想取我二人性命,料也不必等这许久。此时无人,予恩予怨,不妨直说。”
未料黑衣人闻言却一声冷笑,以腹音相讥:“闻听安公子伶俐聪慧,果然不虚。但这次恐怕要令公子失望了。我既来了,岂有刀不血刃之理?”
说罢,背剑于后,提掌便劈。
巫素心见其掌风凌厉,唯恐安沉信吃亏,急忙使出一招解云手欲化其力。但黑衣人毫不在意,脚底一个八卦移步轻松闪过。
巫素心扑了个空,转身再欲攻去,只见那人已一掌击晕安沉信。她顿时大怒,指尖排出一把银针。
黑衣人仿佛早已有预判,他不退反进,身若游龙般瞬间逼近。
“近战你讨不了便宜。”腹音低哑。他一把揽过巫素心的纤腰,臂力有若千钧。“更何况,你还总为他人分心。呵呵。声东击西这一招,还真是屡试不爽。”旋即一个点地,夹着她腾空而去。
雾桥
发表于 2022-1-12 01:22
32
旭日东升,梅府披上一层霞光,连门前两尊石狮都被染成柔和的金黄。
梅无隐一夜未眠。他已去映阑苑探望多次,接近辰时,婢女眼圈乌黑地禀告他,夫人后半晌已睡得安稳。
梅无隐心头十斤重的砖块终于放下一点。
巫素心的医术他从不怀疑。原本指着她救了柳依依顺汤顺水地渡过难关。没想到一波刚平,一浪又起。
而且水花更大。
南院杏树下留有一滩血迹。依安沉信所言,刺客身手深不可测,他若真想要了巫素心的命,此刻,巫素心怕早已香销玉殒。
联想起巫千越冷目怒眉的神情,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卿洛坐在妆台边,看着铜镜里的梅无隐坐在角落抚额轻叹。晨曦射进镜面,女子姣容如花,男子容颜颓唐,画面朦朦胧胧,竟如戏里场景。
她玉指弯弯地理了理鬃边几根散开的发丝,唇角勾起一丝冷笑。
呵。主上不早不晚,偏等巫素心将人医好后才动手,再用一招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让各方都被牢牢牵制。时机真正拿捏得恰到好处。
果然,论起算计,她始终还是及不上他半分。
她眼中泛起深不见底的怨气,但瞬息平息。转身时,已是一副忧心的神色。
走到椅边,她右手轻抚梅无隐肩头:“爷不用担心。素心姑娘吉人天相,一定不会有事。”
“嗯。”梅无隐拍了拍她的手背,抬头对她勉强笑了笑:“还好有你。”
她乖巧地倚他坐下,双臂环住他的脖颈,柔声回应:“我一直都在。”
梅无隐小憩片刻,心底始终忐忑,干脆起身去寻安沉信。
“师父若是知道小师姐又在我手上被掳,定不会善罢干休。”他摊了牌:“安师弟可有什么应援之法解我危机?”
巫素心生死未卜,他张口却只提自身祸福。安沉信低垂双睫,遮住眸中不快,嗡声道:“梅兄行事向来有定夺,怎么此时反倒问我?”
梅无隐被一席话噎住,半晌不语。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沉思之下,忽然灵光一现,豁然开朗。
安沉信终日守在巫素心身边,不论巫素心去哪里,他皆寸步不离。如今出了这般天大的事,他却如泰山崩于前而兀自岿然不动,若不是对巫素心的安危有十足把握,又怎会如此气定神闲?
他必是知道些什么,却不肯告诉我。梅无隐心想。
安沉信见他拧眉,索性把话挑明:“梅兄处境,我自是理解。我夜里已察看过树下血迹。血入土不足盈寸,便是巫姐姐被歹人所伤,料也不会殃及性命。”
他语气沉着,仿佛是在叙述一件毫不关己的闲话。但在梅无隐听来,句句都似醍醐灌顶。
他能想到的,自己居然完全没有想到!什么时候起,从前那个毫无主见的羸弱公子竟像变了一个人?
安沉信并不在意梅无隐脸上现出的诧异神情,淡然一笑,将他的心事戳穿:“梅兄无非只是害怕师父降罪。既然我们私下推算巫姐姐暂时没有性命危险,不妨对外先说巫姐姐来了府上觉得烦闷,溜出去要游玩些时日。”
“如此甚好,甚好。”梅无隐松了口气,脸上现出一丝羞愧。
他已有妻妾,不久便要为人父,正是家业旺盛前途似锦之期。此时若有意外,他率先想到的,只能是全府上下的性命。
心神一乱,难免顾此失彼,竟将巫素心的安危抛之脑后。
他脸上微红,叹道:“一切因我而起。是我防护不周,一次次将小师姐置于险境。”
安沉信没有接话,间接默认了他的过失。梅无隐更是自责:“安师弟放心。我这就去找朗中官调用些统兵。掘地三尺,也要把那刺客给挖出来!”说完,起身告辞。
安沉信拱手相送,回身落座,慢慢捧起案上一只乌釉云纹茶盏,轻轻啜了一口,忽然“砰”地一声,将它狠狠砸向青石地面。
地面顿时泼出一片蕉叶水渍。
巫素心被黑衣人挟持进一座荒废已久的破庙。庙前野桃虽然瘦弱,却也开了几朵。殿内多年无人进香,木窗封死,佛像香炉也早被人撤了去,只空荡荡的摆着一床一桌和零星几件日用物件。
巫素心拧紧眉头。看样子,这套家什早就为她准备好,单等她今日前来受困。
她长叹一声。
一路她费力偷记路标,虽有月光,奈何马背颠簸夜色迷离,很难细辩每一处山体树木。如今这情形,黑衣人明显是早有预谋。在这人迹罕至的深山幽谷之处,又面对绝世高手,想逃脱谈何容易。
好在柳依依那边应已无碍,否则自己这次偷溜出山,岂不白白成了千里送人头的蠢事?
黑衣人用铁链将她锁在床上,自己向桌边坐下,解下束身一层外衣。
“你要作什么!”巫素心手脚被缚,任她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
黑衣人像没听到似的,自顾自卷起腕袖。忽明忽暗的烛火照出他臂上一道长约三分的伤口。
他从怀里掏出只瓷瓶,向伤口上洒些药粉,撕了衣摆一截布块将手臂包扎好,拿起黑衣穿戴整齐,又扔过来一只包袱。
巫素心不解地盯着他。
他坐过床边,将包袱打开。
里面有几块烧饼,还有一只油纸包着的烧鸡。
他撕下一块鸡肉递到巫素心嘴边。巫素心抿紧双唇,摇了摇头,他便送到自己嘴里吃了,又撕下一小块烧饼重新递到她嘴边。
见她还是不肯张口,黑衣人便说:“我若想毒杀你,刚刚一剑结果你岂不是更省事。”
巫素心细思也对,乖乖把这顿饭吃了。黑衣人又给她喂些水,丢下句:“我明日再来”便反锁上庙门。
“喂!喂!”四野无人,山风呼啸,就这么把她一个人扔在这只点了一支油烛的破庙里?
开什么顽笑?
“喂,喂——————那我要是内急怎么办!?”
黑衣人听见她双脚拍打床板的声音,扭头对着门缝低低地说了声:“那就憋着!”嗖地一声跨身上马。
“臭无赖!放我出去!”巫素心气得一脚蹬向床腿,疼得自己倒抽冷气。“你这戴着铁头套的丑妖怪,以后可别落我手里,否则,我一千根长针扎死你!”
黑衣人勾唇一笑,头也不回地打马离开。
雾桥
发表于 2022-1-12 01:22
33
西郊矿山新掘一坑,萧尧得到消息,第一时间赶了过去。
奇货可居。与其让柳月亭捷足先登,倒不如自己先发制人。
他带着签好的契书去见萧亘。碍于身份不宜暴露,依旧密室相见。
萧亘难免又斥责他错失柳依依这样的大好时机。萧尧静静听他训完,把契书铺在桌上,淡淡问道:“父亲,这生意是做,还是不做?”
萧亘拿过契书沉思片刻,道:“做。为何不做?”
“柳家若得了这批货,不等草长马肥,战事必将……”萧亘一向仇视朔帝,这次居然要助他筹齐战备平定外乱,萧尧不禁心生疑惑。
不料萧亘立即压低嗓音打断他:“你只管按我说的办,别的不必多问。”说罢,挥手示意他退下。
萧尧恭顺地退出密室。临行回头看了眼。
桌上的白瓷茶盏并非父亲惯用款式。
“萧公子还真是能干,又新得了什么好生意?”萧尧走后,一个墨色长袍从头到脚笼住全身的男子从白玉屏风后走至椅边坐下,漫不经心地问。
萧亘笑道:“不过是银楼上的出入,倒让小王爷见笑了。”
长袍人曲指弹了弹衣袍沾的丝絮,道:“我想,我有必要提醒王爷。我父王与王爷已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我父王成事,王爷自然就顺利坐回王位。倘若我父王一旦败了势……那时,王爷大志难酬不算,下场,一定比我们更惨。”
“辰西小王爷,你这是在威胁本王吗?”萧亘闻言双目怒瞪。
慕辰西站起身,声调依旧不急不慢:“岂敢。我只是好意提醒王爷罢了。我库里国的勇士比牦牛身上的毫毛还要多,粮肉米酒吃喝不完。待王爷重回宝位,只需拿出一块小小的边域邱城,便能换得两国永世安好,何乐不为?”
“两国交战,必是生灵涂炭。王爷是心悯百姓的明主,这种情形,想必未来谁也不想见到。”他向萧亘一拜:“父王派我来协助王爷,我一直在尽我本份。也请王爷恪守与我库里的契约,共图大业。”
“那是自然。”萧亘脸色缓和了些。“乌扎王好福气啊。大王爷勇猛善战,而小王爷更是智勇双全,何愁贵国国运不盛?”
慕辰西苦笑:”王爷抬爱了。我一个庶出的次子,哪里能和哥哥相比,将来,终究不过是哥哥麾下之臣。“
“小王爷何必妄自菲薄?”萧亘眉毛一挑,走上前附耳说道:“自古兄终弟及,天经地义。只要小王爷与我联手,将来之事,皆有可能。”
二人目光对视。各自打算,尽在不言中。
才休息几天,柳依依便闹着要下地走走。接连遭受几次病疴,如今病状好转,她心情也不由大好。只是站得久了,脚底仍会有些发虚。
一早梅无隐就来探望。柳依依便让浣香给梳了个迎春髻,和他一起喝了清粥,又拿出两只香樟椅,在门口懒洋洋地倚墙坐着。
“好久没有晒太阳了。”柳依依叹道。她身腰细了一圈,面色却已比病重时红润不少。
梅无隐也闭目叹道:“是啊。好久没有这么暖的日头了。”他俩臂枕于脑后,以一种舒展的姿势斜斜地半躺椅上,双睫在晨光中微微颤动。
树上新筑了鸟巢,雏鸟叽叽待哺。
不知过了多久,梅无隐忽从梦中惊醒。“该上朝去了呀。”他倏地站起身。
柳依依笑道:“你可是忙糊涂了,今日不是休沐?”
梅无隐扶了扶额。他居然在柳依依面前毫无戒备地睡了过去。
巫素心一日不找回,麻烦一日不会停止,他哪还有心思睡觉?理理发冠,他正盘算着去郎中官那儿再打探打探消息,下人来回,说是盛邦银楼的少东家在前门候见。
“快请。”萧尧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此次上门不能殆慢。
柳依依坐于椅上,听见“盛邦银楼”四个字,眼睛顿时怔住了。她撑着扶手刚欲起身,一阵眩晕让她又跌回椅上。
“你且歇着。我过会儿再来看你。”梅无隐命人将她扶回屋内,自己则亲自到门口将萧尧迎进前厅。
萧尧已谴人给柳月亭递话。但柳府回话说,柳月亭昨日正好南下经商。他想了想,干脆直接来到梅府。
这几个月,两人虽同在盛京,却也是难得一聚。乍相见,自然要寒喧一番。
言欢片刻,萧尧开口道:“之前在苍生府,承梅大人与巫姑娘活命之恩,一直无以为报。今萧某从商,手里刚得了一批珍稀矿石,正是铸铁的好材料,不知梅大人可有兴趣?”
梅无隐眼前一亮。之前柳月亭和他说过,物资俱备,唯独只是兵器短缺。若铁矿供应得上,朝廷就能顺利讨伐库里,而他则能以主将之名威振朝纲。
有战绩做基石,之后再来个顶珠继位,还不是顺理成章。
所以萧尧今日之言,无异于雪中送炭,梅无隐再三谢过。二人商定好契书细节,萧尧便起身告辞。
梅无隐转回映阑苑,想把这事说与柳依依,但苑内却空空如也。问了凉弦,只道夫人已离开多时。
她能去哪儿呢。梅无隐心底狐疑,脚下却不自主地出了梅府,向着盛邦银楼的方向走去。
转角,他瞥见萧尧的身影停在长街边。对面站着一个脸色雪白的橘衣女子。
“萧公子。”女子抬起尖细的下巴,满腹的话不知从何说起。
萧尧一身银色衣衫,轻风和煦地站在春日里。他定晴看清拦路之人,微微欠了欠身:“梅夫人。近来可好?”
“尚好……”柳依依口中喃喃尤如自语,目光恨不得阳光般笼在他脸上。
她的确曾是个贪色女子,容貌稍丑一些的公子侯爵,便再高官厚禄,她也绝不会分眸一瞥。直到那个月夜,她完全为他倾倒,她这个众人眼中娇纵妄为的富家千金,终于饱受情毒。
她对他已竭尽心力,然而终是造化弄人。如今他渊清玉絜地站在她面前,而她却已是他口中的“梅夫人”。
她不禁捂住胸口,“咳咳……”连退几步。
“你可知,你可知……”句难成句。她心中苦楚,脚下发软,身体摇摇欲坠。
萧尧踌躇要不要伸手去扶,一个身影从他后面闪过,将柳依依揽入怀中。
“夫人大病初愈,正该好好修养,何必亲自来送客。”来人是梅无隐。
萧尧明眸微睐,点头一笑,侧身走过。
他夫妇二人的事,他不关心。
前刻还是日高云淡,东风一软,午后却下起雨来。
巫素心倚在床榻边,用脚拨弄着床腿边一堆铁链。雨声中,隐约夹杂着阵阵马蹄,她知道黑衣人又来了,赶紧把腿缩回床上。
黑衣人带了包桂花豆蓉糕和一壶甜酒。
“把我手解开,我自己吃。”她瞥见今日他腰间似有寒光闪过,便撇过头拒绝他喂食。
大概这几天她表现得比较顺从,黑衣人点了点头:“可以。”把手伸到她面前勾了勾:“为了防止被你扎死,你还是先把银针交出来为好。”
见巫素心不理会,他握住她的手腕:“怎么,姑娘是想让我亲自搜么?”手心却被什么东西硌了下。
他掀开她的衣袖。腻脂细腕上赫然套着两圈男子手串。
他不由盯着那手串愣了愣。
“怎么,想要这手串?想要,我便给你了。”巫素心满不在乎地说。
黑衣人默不作声,取出她袖中银针,又向她腰间摸去。
“你,你你……”巫素心又羞又气:“你且放开我,我自己来!”
黑衣人置若罔闻地以食指与中食插入她腰缝,搜了一圈,夹出只香囊,里面正是巫素心常用的飞针。
“男女有别,岂可相亲!”巫素心涨红了脸。“你这狂徒……”
黑衣人解开束在她双手的链条,说道:“在下眼中,只有性命攸关,没有狂浪污淖。姑娘若是觉得自己吃亏,我倒不介意让姑娘轻薄回去。”
巫素心一听,怒道:“抓我在先,戏我在后,是可忍,孰不可忍!”捡起链条便欲向黑衣人扬去。
黑衣人眼疾手快,旋手点向她肋下两处穴位,巫素心顿觉肩头一软,手里铁链落地,叮当作响。
黑衣人叹了口气:“姑娘……好烈的性子。”起身走到桌边,拿过吃食递给她:“好好活着,切莫想着做什么蠢事。”
“别再想从我手心逃走。”他背过身,向门外走去。
巫素心听他走远,脸上浮起一丝得意。
她从身后掏出枚青铜腰牌。这是刚才她故意与他纠缠时,从他腰间偷来的。
铜牌掌心大小,坠着墨绿穗子。一面阴文刻着“离镜”,一面的“令”字为阳。
“离镜……”巫素心摸着上面的字,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传闻这个情报组织的报价可不低。
他竟是离镜门门主?
雾桥
发表于 2022-1-12 01:22
34
浣香等一众下人被梅无隐赶到苑外站着,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明明之前俩位主子还是谈笑风生,出了趟门,回来后便一个脸色铁青,一个脸色惨白。
庭苑深深,墙外的花一朵挨着一朵,馨香热烈。
初春时,花匠担来两筐花苗,柳依依一眼看中几株碧叶红茎,吩咐花匠将它们全种在自己苑外。她悄声问花匠花名,柳依依听见,便说,此花名唤买笑花,因古有妃子黄金百两买此花博君主一笑,故此得名。
她虽是个婢女,却也听得出夫人话里几分落寞。
自大婚后,东院那位盛宠不断,西苑却孤僻清冷。柳依依将此花种在墙外,迎着谁,盼着谁,府里下人自然议论。
好在夫人虽不肯曲颜谄媚,主子却肯将就俯低。二人关系渐渐和缓,连舆并席秉烛夜谈,倒也恩爱有加。
今日却不知何事,又生间隙。
浣香不解。
夫妇之道男女之情,她一个未出阁的下人都能了解几分,怎么这位夫人却偏偏要逆着主子的心意呢。
屋内,梅无隐看着伏在案边一言不发的柳依依,气不打一处来。
“你便再是对他……也总不该在长街拦人去路!”他背起手,右拳捏得咯咯作响。“多少人眼睛看着!你让我颜面何存?!”
柳依依懒得理他,扭头冲着墙。
“新婚当晚我就对你说过,你既入了我梅府的门,便最好绝了其他心思!你当我的话是耳旁风么?”见她仍是不理,他双眉拧到一处,声调渐高:“我处处对你忍让,你别越来越过份!他萧尧到底为你做过什么,让你对他这么恋恋不忘?”
“无非是那一张脸,便这么轻易勾了你的魂!难道我对你不好么,难道我就长得如此不堪,难道我比他……”他越说越急。
“你不是他!”柳依依忽然直起身尖叫着打断他。“你不是他!况且,你也未必对我真心交好!”
“你别忘了,你我之间订过契约,你对我这点好处,无非只是想利用我们柳家巩固自己朝中地位!”柳依依在他的言语刺激下,言辞也逐渐激烈:“是!这小小的映阑苑,你也曾夜夜留宿,但我们并没有夫妻之实!反正我们迟早也是要和离的,更何况今日,我并没有做什么令梅府蒙羞的事,你凭什么管我!”
如果说之前梅无隐还能克制,但“和离”二字彻底激起他心底怒气,也不管她病体方愈,上前便一把将她拽起抵在墙边低吼,鼻尖几乎要贴近她的。“你再说一遍!你方才说要与谁和离!”
“你!我要与你和离!”他沉重的呼吸热气一下一下喷在她耳畔,她挣扎道:“你打量我什么都不知道么!”
“你打量我不知道是谁向我下药??你打量我不知你为了包庇她,向所有人欺瞒下我的病因?你打量我不知这满屋你赏下的东西,都只是为了堵住悠悠口实?你处处与我逢场作戏,如今,又凭什么言之凿凿地让我绝了旁的心思!”
柳依依越说越觉身子发冷,喉头渐渐哽住:“只因为我素来什么都不说,你便可以视我为物件,可以任你排谴拿捏……你当我是什么?”
梅无隐怔住。
成亲后,她一改之前大小姐作派,无论府里给她送来什么衣饰饮食,她都不卑不亢照单全收。从前出行香车随行百马,王孙公子一呼百应,如今却甘于守在这小小院落,不急不求,人前人后,始终一副甘之自怡的神情。
他自然知道,她是冲着与他“和离”后的自由,才忍下这一切。而他曾经又何尝不是?
但后来……与她独处的夜晚,他渐渐发觉,她的脾气好像也并非如表面那般矫横。甚至,还有一丝丝憨顽可爱……他开始偷偷留意她在灯下练习女工的神情,阅读她那堆无聊的话本,甚至与她讨论戏里戏外的世事杂情。
她从不撒娇,也没有卿洛那种略一偏首便妩媚自生的风情。但是,在她面前,他更像自己。
没有防备,不必顾及,不用花言巧语地啜哄。完完全全的自己。
所以他只管做自己想做的,从没考虑过她是否也会和他一样。
如今看来,是他错了。原来,她心底有那么多隐忍的忿懑,每一份每一缕,都是自己的自私与忽略撕扯出来的碎片。
他看着她发红的眼圈,胸口传来一阵电击过的疼痛。
“你我只是契约关系!”柳依依忽然哭了,也不知是因为委屈,还是被他死命制于墙角的疼痛。“你既有费心呵护之人,又凭什么阻止我去爱萧公子?”
“你住口。”梅无隐尽力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心疼与愤怒交织在一起,他的身体也控制不住抖动起来,按在她肩头的大手不自觉更用力了些。“不许再提他。你再爱他也是枉费,他心中根本无你。”
“他心中无我又怎样!”柳依依犟强地伸手把脸上的泪水一把擦去。“总比你明明不爱,却又处处假装…………唔……”
梅无隐的唇落狠狠堵在她柔软的唇瓣上揉磨。她伸手欲推,手又被他紧紧攥进手心。
意识腾空。两颗心都在砰砰狂跳。
许久,他才缓缓放开了她。
柳依依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刚才的一切发生得太快,她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唇上的疼痛一点一点袭来。她渐渐恢复了些神智。
他吻了她?他居然吻了她?
“你混蛋!”她扑过去,拳脚雨点般在他身上踢打:“我要去告诉爹爹,让他撤回所有战备物资!我要与你和离,今天,立即,马上!”
“随便!”梅无稳嗡声道。他努力使语气语调保持平稳:“战资要撤便撤。但是和离嘛——你死了这条心。”说罢,大步跨出房间。
卿洛去了花园散步。梅无隐回到东厢,独自坐在椅上,下意识摸摸自己的唇,不禁泛起一丝笑意。
像被电击过的酥麻。和着心跳的甜蜜。
但是不久后,这份甜蜜却被对卿洛的内疚吞噬——他居然在卿洛身怀六甲之时,对另一个女子动了心。
是的,动心。他确定他动了心。
想起柳依依单薄地站在长街店铺的影子里,向萧尧欲说还休的一幕,他的指甲恨不能掐进肉里。
她只能是他的。这一生,这一辈子,只能归他一人。这一念头在他双唇覆向她的那一刻,不容他细思,就已清晰又明确。
谁也别想把她从他身边夺走。契约?契约是个什么东西,不过就是一张破纸!
至于萧尧……梅无隐低眉一笑。
那个男人早已心有所属,对他构不成任何危胁。这一点,他比谁都看得清楚。
只是卿洛……他刚刚昂扬起来的欢欣逐渐低沉,但很快,又变得清朗澄明———一夫二妻,古来有之,他既活在游戏设定中,又何必用现实的道德思维去禁锢自己?
他放下压在心头的枷锁,顿觉身心轻松,忙命人吩咐厨房,昼食可多备些酒水,他要与安沉信痛饮几杯。
下人却回话道,安沉信刚才来找过他,因没见到人,就匆忙留了口信,说是也要出门游逛几日,让他勿念。
梅无隐点头。
这孩子向来与巫素心交好,想是放心不下,自个儿去寻她了。
雾桥
发表于 2022-1-12 01:22
隔了这么久没写,今天从头看了看,意兴阑珊。。。。看来,接下来该拨乱反正,转变下思路
晦涩的部分给它嚼烂,挖的坑也该一个一个填上了。
文字不能太拧。易懂才能共情。
35
入夜。盛邦银楼。
一袭黑衣从外墙翻身而入,脚尖点地,纵身没入后院。
“是谁?”院卫眼见一团风影闪过,左右看了看,却不见人,不由惊呼。
“嗤。”芸娘嘲笑地摇了摇头,托着堪堪沏好的热茶走向正院二楼的一间房前,轻叩几下。“公子,是我。”
“进。”
清冷矜贵的声音。
不过推门的工夫,黑衣早已换成月白长衫。面具摘下,赫然一张颠倒众生的韶容玉面。
视线相对,萧尧眸光冷竣。芸娘劝诫的话在喉间滚了两滚,换作了协商语气:“公子,下次在离镜门中挑个稳妥的去罢了。素心姑娘聪颖,您亲自处理,万一……”
萧尧眼刀睨去,语气冷若寒冰:“此事除了你我,若传出半点风声,格杀勿论。”
芸娘倒吸口冷气,赶紧抿唇退出。
自家公子什么都好,就是一遇上素心姑娘的事便失了理智,有些油盐不进。
身份若提前被揭露,这么多年的苦心谋划,岂不付诸东流?
在门前叹了回气,芸娘转身离开。
听脚步走远,萧尧抚案坐下。
在离镜门中找人?呵呵。他还没那么低智。
他父亲绝对不会想到,他这个平素寡言少语不堪重用的儿子,竟在弱冠之年聚集起江湖上一等一高手,创办起帮人消灾灭祸的离镜门。虽是以贩卖消息与武力接生意,但离镜门自有离镜门的规矩。敚攘越货不接,谋财害命不接,欺良霸善不接。
但前段时间,父亲竟打出价五千两白银私下收买了几个门中高手想铲除巫素心——仅这私下交易,就已坏了他离镜门的规则。
如今门中那几个心怀不轨之徒已被罗枫伏法,但保不齐仍有余党。此事还须彻底清楚。短期内,不宜在动用门中力量。
萧尧眉尖微紧。
既然父亲不顾父子亲情,不顾自己一再请求,几次三番失约,那就别怪他出手了。
当下,他将巫素心能藏便藏,倘父亲执迷不悟再派猎手,届时,他也不介意剑锋饮血,率部屠覆四方。
一边思忖,一边伸手摸向腰间。
……
门主令不见了。
细一思量,他略略勾唇,眼底爬上一丝自己都察觉不到的笑意。
那只小狐狸。诡计多端啊。
幸亏他身上带了只百草药囊。不然,以巫素心的行医直觉,很大可能靠气味就能嗅出他。毕竟小树林一战,她曾说,他“腌"入味了……萧尧耳尖忽地热到发烫,旋即想到发现她手腕上他送她的珠串时,她那句“想要,我便给你了”,面上表情又转冰寒。
他的东西,她就这么不在意,随意什么陌生人都能轻易相送!
案上,茶已半温。芸娘屋外静侍,哪敢进去打扰他半分。
安沉信寻访巫素心多日,始终毫无音信。
整个梅府,只有一个人内心窃喜。
那个医女不在,倘如现在,映阑苑那位再“一不小心”又出点什么事的话……
卿洛脸上浮出一丝冷笑。
鸡鸣不过两遍,她便命人熬了桂花黍米粥和几碟精致点心来西苑请安。
“何须如此。”柳依依语气与神态一样寡淡。“自我嫁入梅府,从未有晨昏定省这些繁文缛礼。从前没有,以后,也不必有。”
言下之意,彼此井水不犯河水,最好不要再有什么交集。她柳依依即使再不聪明,也并没有傻到耳聋眼瞎的地步。谁害了她,她心知肚明。
“姐姐还在怪我么?”卿洛上前拽了拽柳柳依依的衣角,眼里沁起一片水雾:“上次给姐姐吃的内力丹,真的是妹妹的传家之宝。妹妹原只想帮姐姐调理身子,没想到好心办了错事……都怪洛儿蠢钝,还请姐姐责罚!”
咚一声,她重重跪在地上,也不顾孕腹艰难,俯身在青砖上连磕几个响头:“看在洛儿年少无知的份上,求姐姐原谅妹妹吧!”
柳依依咬了咬唇。
那丹药梅无隐亲自查验过,并无毒性。她即使想追究她的责任,也确无实证。更何况她身怀六甲,又极受梅无隐宠爱,她便真想治她,顶多也就是个无心之罪,最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过罚上几日闭门思过。
“罢了,起来吧。”柳依依懒于和她周旋,便说道:“既是无心之失,便下不为例。”停了停,又说:“你虽是梅府小娘子,到底还没有摆过酒席。等以后过了明面,再以姐妹相称不迟。”
下人掩唇而笑。夫人这话说重不重,说轻,也着实不轻。
聘则为妻,奔则为妾。卿洛小娘子虽身负盛宠,但若严格论起来,无席之姻,若爷不待见,还真的连妾的地位都不如。
卿洛感受到众人眼底的无声嘲讽,起身低头立在一边听训,恨得指甲都能掐断。
她柳依依算什么东西!这当家主母的地位,若自己张口,哪里还有她的位置!原就是自己不要的,她才捡了个便宜去,如今还有脸用来拿捏她?
卿洛抚挲自己浑圆的球形肚腹,咬了吞下恨意,脸上堆起万分恳切躬身一拜:“夫人教训的是。是洛儿踰矩了。”
柳依依见她垂眉伏低,也不再计较,挥了挥袖。卿洛依命退下。
走到门口,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扭头福道:“夫人,府中有几处门脸近来生意颇有起色,掌柜回禀,说商行同僚的幕后主家们准备携家眷办场春宴,一来联络各府感情,二来,也是为着彼此互通些商业消息。不知夫人……”
柳依依出身商贾之家,对此类宴会早已不胜烦腻,未等卿洛说完,便摇头道:“不去。你替了我吧。”
“是。”洛儿领命,斜眼看着院外自言自语道:“今年的杏花开得极是繁盛呢。听说盛邦银楼的主子极爱杏花酒,爷最近和他颇有来往,不如把我们自家瓮的酒挖几瓶前去赴宴吧。”
说完,转身欲走。
“等等……”果然,身后之人微声叫住了她。
卿洛唇角微扬。
呵呵。盛邦银楼的萧公子,始终是这个女人的七寸要害。
简直愚不可及。这样的女人,也配和她斗?
“夫人可有别的吩咐?”面上笑着,眼睛似毫不知情的询问。
柳依依沉默片刻,垂眸道:“还是……我亲自去吧。”
明知再见没有结果,亦无话可说,但这胸口郁结,不见 ,终归不甘。
“是。”
众人退下。柳依依伏窗。螓首蛾眉,眉眼空寂。
映阑院安静得只剩风声。
雾桥
发表于 2022-1-12 01:22
36
春宴当日。
梅无隐扶着洛卿的腰,先一步在门口候着。
柳依依起了个大早,让浣香给画了个远山长,又轻扑了些香粉。
镜子人白脂红唇,很好地掩饰了一夜未眠的几分憔悴。
换好与妆容相映的浅紫留仙裙,她摸着耳上挂着的琉璃坠,忽然有些犹豫。
真的要去……么。
她心里已经没有什么要对那人说的话。只是那一缕执念使她如陷林谷,无法进退,难以安息。
她摸了摸被梅无隐强吻过的唇瓣。隔这么久,当时的情形尤在眼前。
有些疼有些慌,有些惊,有些乱。有些气恼,也有几分茫然……
所以,有些事,还是要做个彻底了结,才好。
“怎么,她也要去?”当柳依依在门口的马车前看见洛卿,不由皱眉。
“是我让她去的。”梅无影生怕两人发生口角,赶紧从中调和:“洛儿自从到了这里,还从未出去散过心。我想着这次春宴正是花繁叶茂之际,又是夫人小姐云集,想叫她出去透透气,也多结交些闺友,以免在家中闷得发慌。”
“多走动,对腹中孩儿好。”又添了句。
柳依依白了他一眼,懒得多说,转身钻入车内。梅无隐看着下人侍侯洛卿上了后面的马车,这才上车。
“多谢。”对上车内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他顿感底气不足。
柳依依一声冷哼,将头扭到一边。
今天是烈郡王作东,这个烈晋曾为朝廷多次剿匪,战功赫赫,所以被赐外姓王,在朝中颇有份量。这样的场合,本不该携带侍妾同往,奈何洛卿夜里一直可怜巴巴地诉说着自己近来被困府中的烦闷,他心底一软,还是应承了她。
一路二人无话。
到了郡王府,门口已是花团锦簇热闹非凡。东家尊贵,来客亦是商界或官中上流。府内雕梁绮石,楼台廊宇,无不令人一咏三叹。
男宾被引去东院席筵,女宾则被安排在仅隔着一道花廊的南厅。
柳依依的目光穿过花廊。人群中,一眼便见到了梅无隐身边的萧尧。
梅萧二人玉兰芝树,坐在一起,想不引人侧目都不可能。南厅这边,早有女子拉扯自己的母亲,秋波盈盈地边看边小声议论。
只不过,萧尧虽长得俊逸出尘,但眸光始终清浅无波。那副淡漠疏离的表情,在这环境下,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这一点,反倒不如身边的梅无隐俊朗生动。
酒过三巡,男宾各自绕席攀谈。萧尧亦起身离桌,向西走去。
“夫人,洛儿身体不适,夫人可否陪洛儿去客房小憩片刻?”卿洛拉着柳依依,低头小声问道。
柳依依顿感不爽:“怎么?那么多的丫头都不够你使唤,竟要使唤上我了?”
“不是的,洛儿不敢!”卿洛连连摇手解释:“洛儿第一次来这种场合,怕一不小心出了差错招人笑话,丢了我们爷的脸面。恳请夫人领着洛儿。洛儿保证,绝不给夫人添麻烦!”
她言辞恳切,眼中水光盈盈。像是一旦受拒,就会当场落泪似的。
“罢了。”柳依依不想与她在众人面前为这等小事起口角,心中再不情愿,还是让了步。
府中自有侍女前来引路。
半路,余光瞥到远远绕过水榭即将遭遇的一袭身影,卿洛立即捧起肚子,表情痛苦地拽起柳依依的袖子,摇了又摇:“夫人,腹沉不便,洛儿想要如厕。请夫人暂且在这里等洛儿一会儿,好么。”
说完也不管柳依依同不同意,便拽了引路侍女走开。
柳依依独自站在半路,等了片刻,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心里愤慲,拿了主意正要回席,转身却差点撞到一人身上。
定睛一看,不禁神色一变。
下意识万福,却被萧尧抢先虚身行礼:“梅夫人也在这儿。”
“萧公子春安。”柳依依定了定神。上次身处闹市,人潮窜动,她倒不惧与萧尧交谈。而如今……春柳绿荫,四下无人,加上她之前迷恋萧尧的事迹闹得市井皆知,若此时被府中那群人看到俩人相对,她和萧尧岂不是有口难辩?
“我陪卿洛去厢房休息,她有事离开,一会儿就来。萧公子请自便。”她脚下后退半步。
这等情境,绝不是谈话的好时机。
萧尧点了点头,抬腿欲走,体内突然传来异样。
似燃山之焰从四肢百骸陡然而起,烧得他无法自抑。
袖下的拳头紧紧攥起。抬头时,耳垂已泛红。
“萧公子……你,这是怎么了?”柳依依查觉到他神色有异,不由问道。
“你竟敢给我用暗香?!”也不顾她梅府夫人的身份,萧尧大手一紧,差点捏碎了柳依依的腕骨。
只有这种媚毒,才能来得这么迅猛!
啊地痛呼后,柳依依赶紧咬唇。
“暗香?……我不知道……不关我的事……”虽然她不知道暗香是什么,但看到萧尧那染红的眼尾和几欲杀人的眼神,她也明白过来。
那绝不是什么好东西!
萧尧看着她疑惑的表情,心里明白了几分。他迅速封住自己几个穴位,以防毒性卷袭全身。
暗香极其诡谲,随风而散,近身而染,且只伤男,不伤女。平时只能瓷瓶贮存,一旦挥发,半刻钟后药粉便无踪无影,即使想查,也难以追根溯源。
江湖人皆不耻这种鸡鸣狗猖的行径,没想到今日,他倒遭上了。
体内邪火顺着血流四处乱窜,他喉头发干,自知药性已经盛行,只得咬破舌尖,又尝试用内力压制。趁着清醒,他抬眸,哑声道:“我与夫人以后还是少遇见的好。梅大人年少俊杰,可惜身边不乏心术不正之人。夫人日后且自珍重,也需……时刻留心。”
柳依依听他前半段话时,心如冰窖。想是他误会那劳什子暗香是她使的,但听了后半句,心里也有所觉悟,不顾身份差别,福身道谢:“谢公子信我。”
“……”
他哪里是信她。不过是了解她身边另一个女人的阴狠。
他转身欲走。
“公子……公子……可曾……喜欢过我??”柳依依明白,此地一别,大抵以后就真的是“少遇”了。
“哪怕只有一点点。”她咬牙轻道。“我自知你我身份有别,只求一个答案以绝此心。”
“不曾。”萧尧想也未想,回答得干脆利落,毫无泥浊。连地下的影子都未偏半分。
话音落,人即无踪。
卿洛适时与几位刚结识的夫人谈笑风声地走了过来。
“夫人,你怎么还在这儿,就你一人么……”卿洛略带惊讶地问。
她明明看到萧尧冲这个方向过来的,不可能遇不见。
那药她趁着拽她袖子的时候,悄悄洒了在她身上,这俩人,怎么可能躲得过?
她还在四处打量,未妨“啪!”一声脆响,柳依依不顾有人在场,甩手狠狠打在她脸上:“我不在这里还能在哪里!你作下的好事!等回府看我如何收拾你!”
柳依依在郡王府公开打人的事很快在宴席上悄悄传开。众人不明所以,私下猜测,无非是柳氏善妒,容不下梅大人骨肉等等。
梅无隐哪还有心思继续在场中周旋,借口还有公务急待处理,带着家眷先行离开。
另一边,萧尧向无人处取出面具戴上,褪下长衫,露出里面的束身黑衣,趁着残存的最后一丝理智,急急向一个山区策马奔去。
雾桥
发表于 2022-1-12 01:22
37
荒山。桃花。破庙。
“咣铛”。极重的落锁声,大门被重重推开,来人紧捂胸口,掩好木门后,东倒西歪地倚向墙角。
巫素心脚腕被铁链禁锢,躲避不及,双手下意识用力一把将他推开。
那人浑然不觉,只是低吟:“……热……”
巫素心这才注意到,黑衣人眼神已有几分焕散,往日深邃的瞳仁已经挣得发红。大抵是中了不洁的药剂。
虽厌他是个劫徒,但医者本能,她还是捏住他的手腕仔细把了回脉。
“媚毒啊。”
口气轻松,仿佛就像说庙外的天气一样自然,丝毫也不理会那面具人绷紧的身体正遭受怎样的折磨。
直到一丝鲜血从他唇角蜿蜒而下,滴在她的手背。
巫素心皱了皱眉。
想是自破了舌尖与体内的晚香对抗。
贼子可恨,但本性倒也还不是那穷凶极恶之徒,尚可一救。
她起身拍了拍衣裳,夸张地叹气,掐腰道:“你虽拐了我,又锁了我,但好歹也没让我饿着。本姑娘呢,也不是那见死不救的铁石心肠,今天便大发慈悲,且救你一条狗命。但你要答应我,待我帮你解了毒,你就放了我。这条件,你可答应?”
萧尧已经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午后如金的碎阳笼着的一袭身影。她在他眼前流光般摇晃,周围的光线也便水波一般流动起来。
“心儿。”他忽然闷声哼了哼。
“这可作死了!”巫素心情知媚毒已将爆发,赶紧向腰内掏取银针,这才想起,银针早被他收去了。
“自作孽啊。”她手中握拳直击他腰侧:“快把银针还我,不然,你小命难保!”
“心儿。”自小在罗枫的隐秘训练之下,他身手早异于常人。只反手轻轻一握,便擒住了她的拳头。
巫素心被他直唤得面红耳赤。
他神智已毁,若真动起手来,她双脚被束,根本不是对手。
怎么办。
“这天下,无人真心待我。”他并没有更多动作,只是把下巴强撑在她肩膀上,低迷自语:“无人。”
“你可知……”他侧首,嘶哑的呼吸渐渐有了几丝魅惑。“我心……”
全身泛起一阵颤栗,巫素心脑中一片轰鸣。
此人病得不轻。眼下只能顺着他的臆境拖延些许时间,或许还能寻得生机。
“知道,知道。”她尽量以平淡的语气打断他的话:“快把银针给我。”
“来不及了……”他浅浅一笑,用最后残存的清醒自封了天星与风府,整个人便缓缓滑倒地面。
巫素心眉头微紧。
他倒真敢对自己下手。这两处穴位若是力道控制不好,当场便会气绝当场,习武之人焉能不知。
他竟用这种方式击晕自己。
她犹豫片刻,咬破指尖,将血送入他口中。
他已丧失意识,根本不会下咽。
巫素心只得将血吮了,再俯身以舌尖相送。
巫氏之血即使不能活死人,但压制毒性,却是立杆见影的。
门外的桃树上停来几只冬侯鸟,在枝间上下翻飞,枝羽破空的声音在静寂的空气里显得尤为活泼。
半盏茶后,萧尧从昏迷中苏醒过来。
眼前的光影逐渐明亮。
是她。
巫素心看着眼前的男子清明后立即垂手退到三步开外,不觉有些好笑,便曲了双膝,余光斜睨他。
“清醒了?”
再没有比眼下更尴尬的境地了。萧尧耳垂一红,借着揉太阳穴侧首道:“药性……未尽。”
体内仍是热浪翻滚,好在,勉强还能撑得住。
“哪里是未尽,根本就尚未解毒,不过是暂时压制罢了。”巫素心抱膝坐下,抬起下巴指了指他:“哎!我说你!”
“在。”他柔声应道。
“银针还我。”
他依言递去。
一个时辰过去,巫素心收了针,伸了个懒腰:“可累死我了!”
“谢姑娘。”萧尧嘴上说着,身体纹丝不动。
“嘁。”巫素心冷哼一声:“你的谢字可真值钱。”
他微微勾唇:“酬金,姑娘不是早就自行讨去了?”
按了按藏在自己腰封里的离镜令,巫素心面上一红,嘴里却毫不相让:“比起你的狗命来,一块铁疙瘩能值几何?你倒是几时放了我?”
“再忍耐些时日。”他语气又恢复到之前的冷漠。“快了。”
巫素心冷笑一声,别过脸去。
若指望掳人的贼能信守承诺,无疑于异想天开。
再回头望,那人已经拉门走了出去。
一团风趁机灌进庙门,桌上的烛火颤了颤。
门再次上锁。
果然。贼人就是贼人,哪有道义可言。巫素心狠狠踢了脚铁链。
雾桥
发表于 2022-1-12 01:22
38
卿洛原想着柳依依回府后总要拿她撒气。
左右她是不怕。暗香这种媚药无色无味见风即散,她早几年就已备下以防不时之需,在对柳依依用过之后,她连空瓶都处理得干干净净,她不信那个女人能拿捏到证据能对她治罪。更何况,这条计划也并未顺利得逞。
心底这样想着,到底还有几分忐忑。
但之后几天,府内却风平浪静,柳依依对此事更是只字不提。卿洛原本有些悬着的心渐渐放松下来。
蠢货。卿洛心内冷笑,越发看不起她。
反倒是梅无隐沉不住气,等了三两天,去了柳依依的西苑:“那天……到底发生何事?”
他不信外面的风言风语。什么梅府夫人难容小妾有孕当众掌掴,她柳依依几时曾为他吃过这陈醋?
柳依依正在妆镜前有一下没一下的描眉,听他出声,手在半空停住,扭头冷冷䁹来一个眼刀:“我说与不说,有何意义。难不成,你还想为了替妹妹出气,来还我一记耳光不成?”
吸了一口气,却又换了种极低的,带着几分柔弱的语气:“便是要打,我也不怨你。”
“我没想……我只是想知道发生了何事。”梅无隐赶紧解释。
柳依依站起身,向他莲步款款,走近了,忽然拉过他的一只手,目光渐灼。
手间绵软的触感,让梅无隐顿时脑仁嗡嗡作响,头皮发麻。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触碰他的身体。她的动作不似卿洛熟稔,但小手清凉中带着几分温意,更让人感觉舒心畅意。
“依依,你……”他刚要开口,唇已被她几只玉指轻轻按住。
“我知你心有疑虑。”她迎上他征询的眼光,毫不闪避:“其实,那日宴会之上,妹妹说,要让我与萧公子见一面,以了却前缘。是我恼她不与我商量便私自做了那种安排,便伸手打了她。我……我不想与萧公子再有任何会面……”
她看了看他的脸色,急急又说:“你切莫责怪妹妹。妹妹也许只是一片好心,她或许只是想让我早日收了旁的心思,好安心侍奉夫君……”
她声音越说越小,后几个字说出口后,脸上已飞上两片红云,小女子的娇羞表露无疑。
“此话当真?”一声娇软软的夫君,让梅无隐喉结滚动,激动得发音都有点艰难:“依依,你当真能忘了他?”
柳依依移开他唇上的手,缓缓举在自己耳侧:“今日,我柳依依以性命起誓,我心中除却爹爹,便只有你一人。所谋所虑,也皆为你。若日后有半点背誓,甘受五天神雷加身之刑,不得善终。”
梅无隐心头一悸,伸手握住她的小手,紧紧攒在自己宽大的掌中,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才点头叹道:“我梅无隐也曾所求良多,如今想来,上天对我已极是厚待。”
“夫君。”柳依依小小的身子顺势倚进他怀里,声音由清泠变得软糯:“以后,就让依依陪着你,无论你想要做什么,依依都尽己所能,助你一臂之力。”
梅无隐按着她的肩膀,仔细盯着她的眼睛。
那个曾声嘶力歇要与他和离的女子,如今粉面胜春,不胜娇软。
他拥着她的手臂用力了些。
何必追究原由,只要她肯陪着他,就好。
柳依依一动不动地乖乖伏在他胸前,轻轻眯起眼睛。
该放下的已经放下,接下来,该好好清算一下那个小贱人欠自己的债了。
这样想着,耳边却传来越来越急剧的心跳声,她不由方寸大乱,下意识推了推梅无隐:“这几日妹妹身体也是不大好,你可有去……”
“晚会儿去。”梅无隐不肯放手,低头耳语几个字,便侧首吻住她喃喃蠕动的红唇。
“唔……”
柳依依刚要拒绝,下一瞬身体已被梅无隐打横抱起,放到榻上。
一挨床,柳依依就势滚进里侧,背对着他,以袖掩面,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喘。
“小傻瓜。”梅无隐发出一声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轻笑,脱了靴,放下床幔。
女子的衣物鞋饰被一件件扔出幔外,挟裹着女子呼痛后一阵阵慌乱的求饶声:“夫君……这……这是白日宣淫……”
女子初次笨拙的僵硬反应不仅没有败兴,反倒激起了男子狂热的征服欲。不听不顾,只一意沉浸在自己的道场。
直到女子双腿如絮,再也不能动弹分毫,才放了她。
俩人叫了水,他抱着她去在屏风后的木桶沐浴,不免又冲动一回。
直纠缠到繁星初上,柳依依累得沉沉睡去,梅无隐才整理衣冠,轻手轻脚掩上映澜苑内室大门。
“好好侍侯夫人。”临走,又不放心地交待一句。
听了一下午墙根的侍女们面红耳赤地应着,心里却也欣喜。
梅无隐刚走进东苑,下人还未通报,卿洛就已敏锐地听到熟悉的脚步声。
举步轻快,落地有力,显然心情不错。
她堆起笑脸迎上前,果见梅无隐满面春风地踏了进来。
未等她挽上他的臂弯,他已自顾自在茶案边一撩袍襟坐下,拿起茶盏喝了几口。
“爷今日看上格外清爽俊朗。”卿洛慢慢踱过去。
梅无隐没有回应,架起二郞腿,似若有所思的看着她,倒让她有点心虚。
她用手背轻压了压脸颊,浮出一丝害羞的模样:“洛儿今日用了些采云斋的胭脂。”
“极好。”男子随口赞道,心里却浮现另一个女人的脸。
那女人平素小脸白净如雪,方才双颊却灿若红霞,后来嘛……更是憨娇得艳若三月杏李,红得几乎能拧出汁来。
“呵呵。”他不觉轻笑出声。
卿洛眉间一紧。
她很清楚男人会在什么情况下才会有这种神态。她处心积虑想要阻止的事,看来,终究还是发生了。
她捏紧手帕,面上努力保持温柔娴静:“爷,洛儿今儿新学了一个曲子,练了几次,有一个地方总也记不住,不如让洛儿现在弹上一曲,爷帮忙提点提点?”
她抱过琵琶,试了试音,刚要轮指,弦却被一双大手压住。
她错愕地抬起头。
“曲子,今日便不听了。”梅无隐慵懒的嗓音略带着一丝不耐烦。“今日我来是想告诉你,你月份渐深,行走也不便,以后,便少去映澜苑走动。大夫人的事,你也少操些心吧。”
卿洛怔了怔。
他说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下毒的事,那个蠢货还真的向他告状了?
她准备了一肚子应付的话,放下琵琶刚想解释,梅无隐却已站起身,她赶紧双手扯上他的袖子,转了话头:“爷……今夜月华如水,花窗繁盛,你看这样良辰美景……”她细眉轻挑,眼波流转,声音越发娇媚:“不如,就让洛儿再好好侍侯侍侯爷一回……”
开过荤的男人,食髓知味。她知道在恰当的时机,该如何挑动或压制眼前这个男人的欲念。
他一向对她极好。她要,他便给。她不要,他也不勉强。可以说,他对她的好,已经近乎毫无底限的宠溺了。
所以,她才能在这梅府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这个男人,绝逃不出她的掌心。
但出乎她意料,这次他却只是伸手应付地拍了拍她的手,说了声:“你快临盆,也不甚方便。以后再说吧。”便匆匆走了。
卿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的背影。
他居然……拒绝了她??到底什么环节弄错了?
他第一次脱离她的掌控!
她扶着茶案跌坐下去。一种巨大的不安如黑色浓雾般将她瞬间笼罩,沉闷得甚至在她心底生出几分恐惧。
而此刻,梅无隐却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脚步轻快地从自己的书房门前径直走过,再次来到映澜苑前。
柳依依一早醒来,看着枕边那张沉睡中的俊朗的脸,心里陡然有一种转瞬千年的恍惚。
晨光透过丝棉纸射入房间,空气有如薄雾,在她眼前起起伏伏。男子脸上有着婴儿般甜美的神情。
她伸手轻轻抚摸那五官。没有任何人的影子跳出来打扰她的心神。她知道,有些人,有些事,已经是前一夜的晨辰,天亮之后,彼此再无踪音。
“以后,就只有你了。”她喃喃自语。
梅无隐在迷迷朦朦中伸手握住她的小手。
之后二十多天,梅无隐再没去过卿洛的房间。不论她怎么差人来请,即使是亲自来邀,他都充耳不闻。
“男人果真没有一个好东西!”卿洛暗暗捏紧拳头。
她再次约见神秘人到黑木岗,告诉他,取消对巫素心的追杀。
前门拒狼,后门有虎。事到如今,还不如引狼入室,让两兽相争,她坐收渔利。
雾桥
发表于 2022-1-12 01:22
39
凤凰山。
萧亘从洞府的壁窗眺望东方天际,想象自己旭日般高坐云头气压天下的那刻,不由全身战栗。
“王爷。”一个低沉的声音将他拽回现实。
他回身看清来人,忙展手将他请到茶案边:“辰西小王爷,请。”
“我听说,昨夜王爷出府了一趟。”慕辰西开门见山。
萧亘一惊,脸色很快恢复正常,他打着哈哈笑了两声:“呵呵,本王在这山中久居身乏,偶尔也是会出去散散心,寻些消谴。”
“王爷并非池中物,这小小的凤凰山,岂能困得住。只是这山外的阿猫阿狗最近叫得欢,听的实在心烦。”慕辰西仍旧一袭长袍罩体,只有端盏将茶饮尽时,才能隐约看到他罩帽下精致削瘦的下颌线。
萧亘听出他弦外之音,声音沉了几分:“本王在自己的地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小王爷还是多多操心自己的份内之事吧。本王也是听说,令尊对你迟迟没有行动大为不满,再这么下去,小王爷和你母妃的地位怕是更加不妙。”
“我的事,也不劳王爷操心。”慕辰西离了案边,走到他身侧,笑笑,声音阴郁嘶哑:“我很好奇,王爷口口声声图谋的江山社稷,原来,不过只是想方设法除掉一个小女子的性命。”
萧亘知他所指,斜睨向他,毫不示弱:“这不也正是小王爷的使命?只可惜,小王爷生了怜香惜玉之心,迟迟不肯下手。”
如果去年这人就将巫素心除掉,挑起朝廷和梅岭之间的矛盾,很可能将举事的日程提前大半。
正因为纠集到的势力不够,他们的计划一拖再拖,他胡须都白了几根。等他亲自下场,才发现这梅岭小医女的身后,竟有好几股来历不同的势力在同时暗中保护着她,的确也是不好对付。
左思右想,他陡然心头一凛,萧尧他早已严重警告过,现在部下仍旧被杀,莫非,是这慕辰西参与其中?
他狐疑地看向他:“难道……小王爷准备反水抗命?!”
“本王不懂什么反水。”慕辰西声音一贯阴冷冰寒,听不出半点情绪:“王爷如果聪明的话,便只管安心等我大军压境,用不了一个月,自然还你个九五之尊。至于别的……”他顿了顿,冷冽开口:“我劝王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否则,王爷只要兴风,我便只管作浪!”
说罢,一撩长袍,擦身走远。
萧亘咬紧牙根忍下怒火。不过为了一个小女子,这小小边陲尔料,也敢犯他天颜!等他登基,第一件事,便是将库里灭族屠国!!
桃花将落。
花瓣片片吹进庙门的缝隙,铺下薄薄的、菲红的一层。如锦似织。
巫素心爬过去,用手捧起几片。脚下的铁镣咣铛作响。
他分明说很快就能放了她的。
可是,桃花都落了。
骗子。
正暗自咒骂,屋外锁声一响,那人恰跨步进来。他一眼看到半俯在地的女子,疾忙上前将人抱往床边。
“放开,我又没死!”巫素心下意识勾住来人脖子轻呼出声。
萧尧止住脚步,低头看了看。
果然,女子双眼灿若星河,烁烁有光。
他小心翼翼放下她,伸手理了理她蓬乱的头发:“今日怎么没有梳头。”
“找不到梳子。”她不满地瞪着他。
她生气时一通乱砸,也不知把那木疙瘩顺手给扔哪儿去了。
他只嗯一声,从袖中抽出枚短刃便走了出去。没过半盏茶的功夫返身回来,向她展开手心。
她瞥眼过去,是枚刚刚做好的七齿桃木梳子,长不过五寸,精巧玲珑。
庙外,桃树半横,花枝繁乱叠在一起。
“用石片打磨过了。齿数少了些,怕伤了头发。先凑合着用。”他边说,边蹲下身,解了她脚上的链锁。
巫素心抬脚走到庙外的花枝边,在石块上坐下,侧过头,慢慢梳着长发,感受青丝被风吹举的快意。
花瓣适时飞起,迷了人眼。
萧尧站在一边静静看着这幕。
如果他能选择,他宁愿时间在此停止。就这么看她梳头,看一辈子。
这一辈子,就只有这座山,这座庙,这棵树,这阵刮起桃花与青丝的轻风。
这一辈子,若只有她和他。那该多好。
“看什么看,转过去。”女子感受到身后黑衣男子的目光,低斥,将梳好的头发随意拢了个流苏髻。
萧尧背过身去。
嘿嘿,傻不拉几。这边巫素心咧嘴一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飞身跨上他的坐骑。
“驾!”,一声长喝,人马如箭般飞了出去。
萧尧转身踱到庙外,看到白衣胜雪的女子正身骑白马,尤如一团轻云飘于青山之间,渐渐远了,直至不见。
他嘴角勾起不易察觉的笑:“小骗子。”
少顷,将手指放到唇间吹了个远哨,另一匹黑马像听到命令般,从茂密的林间冲出,逆风而上,接了他迅速离开。
“无隐,我回来了!”
巫素心等不及通报,将缰绳扔给梅府门子,三步并作两步跳进正厅。
梅无隐还没下朝,东苑和西苑的下人早就各自通报了自己的主子。柳依依和卿洛亲自来迎,见面一人拉起她一只手,嘘寒问暖,倒像几年不见了似的。
“好了好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巫素心笑嘻嘻地打断她们。
“素心姐姐,我看你脸色有些苍白,我有几盒上好的胭脂,你随我去房里,我帮你上妆。”卿洛一手托着肚子,一手又拉起她的胳膊。
“慢着。”柳依依压住她的手,扬脸向巫素心笑道:“素心姑娘,承蒙你不远千里赶来救我一命,我还没有好好答谢你,如今你吃了这些苦头,好歹也要去我苑里吃几杯水酒压压惊。”
巫素心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她是个江湖儿女,向来不喜交际,但柳依依病愈后,这还是和她初次见面,她不能不顾这个人情。
于是她只能冲卿洛笑道:“你和依依如今都是无隐的人,与我也算是一家的。按理说,我与你认识在先,但你如今怀着身孕,饮食类还需格外小心,我去依依那里喝酒也不便带着你。你且回去,等我饮几杯便过去看你。”卿洛听了,乖巧一笑,暂且道辞回屋。
两人去西苑入了席,柳依依命人取过她珍藏许久的碧水玉簪,双手递于巫素心,举了杯示敬。巫素心见那簪子料品珍稀,光泽水润,价值足抵千金,便笑辞道:“我与母亲从前所医治之人,不及上万,也足以千百,若贪图这些酬谢,倒污了梅岭清名。”柳依依听了只得作罢,又主动向她提及春宴上萧公子被卿洛设计下毒之事。巫素心听着听着,眉头一紧,想起前些日囚禁她的黑衣人,也是身中媚毒,不由问道:“那是何时发生的事?”
“正是春分前一日。”
巫素心点头,说明:“难怪方才你邀我喝酒,却不请卿洛,原是这缘由。”
嘴上应付着,心里却在盘忖另一件事。
时间,倒是对上了。黑衣人也正是那日中的药。
联想那人平素有意无意瞟向她腕间檀珠时眼中浅浅的笑意,还有当她说要将它送他时,他眼中一闪而过的不满,如今,她全明白了。
萧尧。原来是他……原来是他。
她慢慢饮下杯中的酒。轻咳了两声。
“她欲毁我清白也倒罢了,却不在意此举若一旦得逞,势必也会毁了萧公子清誉。就算我与她在这府中有些利害关系,但萧公子与她无冤无仇,她又何必借个无辜的人来害我。”柳依依没有注意到巫素心的异常,仍旧一脸忿忿。
巫素心默默听完。
“我与姑娘今日初次见面,但不知为何,见到姑娘便格外觉得亲近,话便也多了,姑娘莫怪。”见巫素心没有接话,柳依依这才惊觉自己竟不知不觉向她袒露了这么多府内私事,不由有些自责。
她向她坐近了些,一脸真挚地说:“素心姑娘,我真心喜欢你,你又是我救命恩人,我可不可以叫你姐姐?”
“好。”巫素心笑。按着梅无隐的辈分,她这一声姐姐原本也是要喊的。
在西苑认了个心直口快的柳妹妹,到东苑面对卿洛,巫素心并不觉得尴尬。
二女争宠,她这个做姑姐的,最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即便是那谁用计狠辣,好在最终没产生什么后果,这次,她也就不准备插手追究了。
卿洛装作不知她们刚刚在西苑说了什么,兴冲冲拿了胭脂水粉来。巫素心本不喜妆扮,但不好拂了她的盛情,只好任她摆弄。
“姐姐饮了酒,气色倒像好了些。我只给姐姐用些香膏吧,肤色会提亮许多。”卿洛后退一步,看着巫素心的脸,口中说道。
巫素心笑道:“我平时也不爱用这些东西。”
卿洛和她在凤凰山住过些时日,她应当了解她的喜好,但她还是乐此不疲地为她洁面扑粉涂脂,又给她重梳了仙气灵动的双刀髻。巫素心见她又摆开簪花一支支在自己头上不断比试,忍不住抬手阻止道:“梳了头便罢了,你的心意我也懂,簪花便免了吧。”
卿洛也不勉强,命人将一桌的头饰收了,只用素绢在双刀髻间系了个环扣,丝带垂在脑后,与衣裙融为一体,更显飘逸。
“小师姐!”梅无隐回府听闻巫素心回来,正在东苑与卿洛说话,连朝服也来不及换就一头冲了进来。
巫素心转身应了声,瞬间,梅无隐瞳孔猛地一缩。
他那小师姐一袭白衣,周身如神女般散放着淡淡的光晕。她习惯性挑眉轻笑,又如一枝雪莲风中独绽,他的心竟微微有些生疼。
“小师姐。”他喉头发酸,上前轻拥。
她一定吃了很多苦。自从她陪他出来,这一路,她总是因为他不断身犯险境。
“都这么大的人了,也该有些男女大防才是。”巫素心口里这么责备,身子却站得笔直,任由他抱着。
她被掳走的这些时日,想必无隐一定也很担心吧。
卿洛料姐弟二人应有话要说,便蹑手蹑脚退出内室,顺手关上房门。
“都怪我,总是弄丢你。”梅无隐已有哽咽之音。
巫素心扑哧一笑,没心没肺拍拍他后背:“什么丢不丢的,都不是小孩子了,难道还要整日互相伴着管着不成?”
梅无隐见她言语依旧轻松,像并未遭什么挫磨,顿时放心不少,松开手臂推她到椅子上坐下,细看一回,长吁一气,恨道:“是谁把你掳了去?这些日子你是怎么过的?你快告诉我那人长相。敢动我小师姐,我非找出来扒下他几层皮,再去掘了他祖宗十八代的祖坟!”
巫素心收了笑,低头不语。
如果她告诉他,是萧尧把她困在庙中月余,后果会怎样。
她不明白萧尧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她清楚,他在处于最危急之时,是宁愿击晕自己也不愿伤害她半分的。那么,他绑架她会是出于什么原因?
那月余时间,他不仅为她送三餐饮食,连日常琐事也是他在打理。甚至——女子的月信之物,他都红着耳尖给她备好。
想到此,她心底一乱。
“我……”她咽了咽口水,开始艰难地编故事:“我被一个黑衣人蒙了头,抓到农舍锁着,没看到他们的相貌。今日不知为什么,那群人又把我蒙了头送回城里。”
“一到城里,我就自己骑马回来了。”她怕他深究,赶紧换了话题:“喂,说说你是怎么回事!我怎么瞧着那柳依依和卿洛表面客气,私下倒像是红了冠的斗鸡似的?”
雾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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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言难尽。”梅无隐拂拂衣袖:“女人实在麻烦。”
巫素心白了他一眼:“麻烦也是你自找的。”知道他想显摆,她偏不顺着他说。“算算日子,下个月你就该当爹了吧?孩儿的名字你可想好了?”
梅无隐闻言摇头。
柳家前几天已经备好军资粮饷,对蛮夷之战很可能提前。这些天除了寻找巫素心的下落,他还要忙着在胜负之间权衡利弊,努力为自己寻条万全后路,倒没太多空闲考虑孩子名字的事。
“我的名字是师父起的,等孩儿出生了,也请师父也给我孩儿赐个名吧。”想了想,他说。
他知道师父心里恼他,但他毕竟是师父养大的,他不信师父能永远对他摆着冷脸。
巫素心听了,笑道:“嗯!到时你们随我一起回梅岭,娘一定会很高兴的!”
梅无隐苦笑不语。这个小师姐哪儿都好,就是有点傻。
师父原是希望他娶巫素心后在梅岭安度余生,但他未如师父心愿,且有了卿洛后又有了柳依依,以师父的心性,怎能高兴?
巫素心没有留意他脸上的阴郁,问:“听依依说,沉信找我去了,他几时回来?”
梅无隐收回心思,咳了两声:“前不久他托人送信,说是找不到你,左右这两天就该回了。”
巫素心一抚手掌:“那就好。他身子才好些,四处乱跑,小心招惹邪祟。我这几日新得了个桃木梳,等他回来,可不就正好给他送去?”
说完,转身就要回房。
梅无隐一脸无语地看着她的背影。她怕是也看了些鬼力乱神的话本,怎么医者还怕这些?再说了,那个安沉信如今都几岁了,还招邪祟?怎么就柔弱到需要她的桃木来护身的地步了?小师姐对他的偏宠是不是太过份了一些?
忍半晌,把这些腹忖咽下,张口喊道:“小师姐,萧尧……萧公子约我和柳员外明早去茶楼谈笔生意,你能不能一起去?”
小师姐对萧尧有恩,带上她,说不定在交付尾款时,萧尧还能给他优惠个几折。
如果顺利,泌下来的公款他就能理直气状纳入自己囊中。就算库里战败,届时他还也有充足的资金带上一家几口跑路。
巫素心并不知道他的盘算,听到喊声,脚步便黏在青石地面上,低了头暗思。
什么,要她去见萧尧?那个以黑衣人的陌生身份囚禁她,却又给她送饭送水,倒屎倒尿的家伙?本以为破庙一别和他从此江湖不见,过去那些天的事她就可以权当没有发生,万万没料到,那黑衣人竟是打了无数交道的熟人,还要去见面!啊啊啊啊,那还不尴尬死?还要做人不要?
不如让她死了算了!
“不去!”她一跺脚,飞也似的跑开。
第二天一早,婢女来请巫素心出面会客,说是盛邦银楼萧掌柜前来拜会时,巫素心差点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他们不是约在茶楼嘛,不好好去谈他们的生意,跑来梅府干嘛?
“是夫人的父亲柳员外听说您游玩回来,特特上门来感谢您对夫人的救命之恩。偏巧萧公子在他府上,就索性一起来了。”婢女见巫素心情绪不佳,口齿伶俐地解释。
巫素心叹气。躲也不是办法,该来的总是会来。干脆就眼一闭心一横,全当不知道,先把这个修罗场应付了再说。
简单梳理了下,她随婢女去了前厅。
巫素心刚跨进大厅门槛,柳员外就先上前深鞠一躬:“老朽多谢姑娘不远千里赶来救吾儿一命!”话毕,又欲撩袍行跪拜之礼。
巫素心忙伸手将他扶住,口里说道:“柳伯这就见外了。依依唤我一声姐姐,我一晚辈,岂敢受您如此大礼。”
柳员外见她这么说,心里即感激又欢喜,直了腰,向外挥手,侍从们便扛来几只大木箱。
巫素心情知是谢礼,刚想推辞,柳员外却在下人将箱子全打开后,指着其中几个箱子黑了脸:“蠢材!那几箱珠宝古玩地契也倒罢了,我让你们备下一万两,你们就给我扛来这些破银锭子?恩人面前,让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柳府管家顿时脑袋嗡嗡地:一万两银子都够寻常百姓全族富足地过上几辈子了,就这脸还没处搁?加上箱中那些商铺地产,足以买下大半座城池,就这,老爷还直嫌没脸,那老爷这脸,也实在太太太大了吧!
“换金锭子去!”柳员外吼完满脸呆滞的管家,转身又对巫素心换上笑脸:“下人蠢钝,也怪老朽没有交待明白,怠慢姑娘了。”
巫素心觉得这老头儿不仅豪气,还挺有意思,一念起,便道:“柳伯,这箱里的东西我统统不要,但是,您可不可以送我另一样东西?”
柳员外直拍胸脯:"不是老朽夸下海口,这天下的东西,只要是能买到的,就没有老朽送不了的!"
“那好。”巫素心斜了眼边上那道银衫身影,嘴角勾起缕不怀好意的笑:“我们行医之人总要有个坐诊的地方。我昨日从城里打马归来,见道口有家盛邦银楼的位置十分合适,不知柳伯可不可以将它买来,助我开个医馆?”
她在梅岭时,安沉信和她聊天时曾提起过,这个盛邦银楼正是萧尧的产业。
哼。他敢戏耍她那么久,她也得给他下个绊子,找回点场子。
“这……”她话音一落,不止柳员外,在座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看向萧尧。
“怎么了?”巫素心佯装毫不知情,一脸真诚看着柳员外:“那家店铺口很贵么?”
柳员外尴尬地咳了两声:“咳咳……这城里哪怕整条街铺,哪怕是金子打的,老朽都能轻易拿下,只是这盛邦银楼……”
柳依依挪到巫素心身边,悄声道:“姐姐,那家银楼是……”
巫素心还想继续假装糊涂,却听一个轻快的男声从身侧悠悠传来:“一万两。黄金。”
柳员外愣了愣,向走到巫素心身侧的萧尧拱手说道:“老朽深知贵银号经营有道,必定投入诸多心血,公子既然舍得出让,那老朽便再多加百金。”
“好极。”萧尧笑得清浅,又正色道:“晚辈与柳伯也算是忘年之交,但在商言商,盛邦银楼连铺带仓库,占地二十亩,店里收了不少好货,柳柏即有意将它赠予素心姑娘经医行善,晚辈也愿成人之美,只是那店铺后的宅楼,却是不卖的。”
巫姑娘要的只是店铺,日常起居自然有梅府照应,要那后宅也无用,柳员外自然无甚异议,当即与萧尧签了契约。
巫素心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她面前签字画押,她大脑还没反应过来,萧尧已将那生了效力的契约递到她手心,还按了按:“以后,姑娘在我那店铺中行医开方,若需要在下,只须摇摇梁上悬着的铜铃,在下立即赶到。”
什么,摇铃即到?什么意思?
她在前堂坐诊,他在后宅栖身?所以,这反倒是越避越近了?
“不不不,我不想,我不是……”她张口结舌,陷入搬起石头狠砸自己脚的囧境。
柳依依以为她不好意思,走上前,拉着她的手:“姐姐不用客气。爹爹原是要给你十倍的谢礼,你却只挑了萧公子那一处铺子,如今再要推辞,爹爹和我倒真要过意不去了。”
巫素心哭笑不得。
算了,只要装作不知道他是黑衣人就好,巫素心硬着头皮想。她好不容易溜出山一趟,根本不想那么快回去。若能多开一处医馆,多教几个大夫在当地悬壶济世,也是有利民生的功德,料想娘亲也不会太过难为她。
打定主意,她袖了契约,轻福了福身子:“谢柳伯成全,谢萧公子成全。”
萧尧玩味一笑,看不出眼中意味。
“太好了!”卿洛少女的笑声脆如银铃:“以后我就能日日见到姐姐了!”
巫素心从前听卿洛喊她姐姐,总感觉全身莫名不自在。但自从卿洛身怀六甲,坐实了与梅无隐的关系,这一声姐姐,现在听来倒也习惯了。
“嗯。”她点头轻笑。
在场的人谁都没注意到,卿洛笑眸一闪而过的狡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