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桥 发表于 2022-1-12 01:02

21
  凤凰山中多桂花,每到清秋,香风直冲云霄。

  三更过后,帘外一轮下弦月清冷。巫素心右右睡不着,索性提了盏琉璃灯,到洞外找了棵老桂树,纵身跃坐枝杈,挂好灯,仰头望天。

  深蓝的夜幕中,千星万点的银光涌作一条白练,如雾如烟,从天空直向人间流动。夜风吹了吹,白色的衣袂在花影碧叶间飘飘举起,似有意与星河对接。

  她发了会儿呆,对面山峰隐隐传出一曲《寒山僧踪》。

  “这强盗山头土匪洞府的,难不成,隐着个四大皆空的高僧?”巫素心耐不住好奇,跳下树,向幽咽的箫声寻去。

  昏黄的灯光在黑压压的树影间时隐时现,早惊动了吹箫人。

  “咦,怎又不吹了?”待奔至附近,箫声却嘎然而止,她顿觉无趣。

  正要离开,枝叶微颤,一袭银色长衫的男子自清凉的月华下走出。衬着浓重的山影,周身如晕染在泼墨的山水画中。

  “凤凰山到底是鱼龙混杂之地,姑娘好大的胆子,竟敢独自夜行。”来人额系玉绡,手持紫箫,不必细看,单从声音,巫素心已猜到其身份。

  “竟是你。”她提灯向他身后探了探:“萧公子也是一人么?”

  “怎么?是我,姑娘很失望?”萧尧向前几步,与她眉眼相对:“或者我该问,姑娘希望我是谁?”

  如此近距离的四目相接,巫素心蓦地生出一丝慌乱。她下意识地后移几步:“我管你是谁呢,只要不是你们大当家的便好。”

  “孙其圣……”萧尧紧崩的眉峰平整了些:“我还以为姑娘天不怕地不怕,原来也是有惧怵的人。”

  “谁怵他?”巫素心没好气地说:“不过是猜不出你们葫芦里要卖什么药,心底有些糊涂罢了。”

  一听“你们”二字,萧尧原平松驰的剑眉重又拧紧,他一把扯过巫素心,一字一顿沉声道:“他们是他们,我是我!”

  巫素心甩了甩衣袖,他偏是不放。一双明若星汉的眼,似要扎进她湖水般的瞳中去。

  巫素心瞪了他一眼,忽停止挣脱,在他脸上打量片刻,表情恍惑。

  “在想什么?”萧尧被她盯得有点不知所措。口中发问,手上却仍无半分放松。

  巫素心将琉璃灯举到他额边,轻声道:“难怪我第一眼见到你,便觉得在哪里见过。你耍赖的样子,可真正像极了一个人。”

  “谁?”萧尧心中一凛。

  巫素心没有回答,仍自顾自地说:“也是奇怪。明明这额头眉角相近,我当初却怎么丁点没有猜得出来呢?”她将灯移至他肩头:“鼻子也像、唇也像……哎你……”

  琉璃灯被萧尧伸手压下。

  “不要这样打量一个男子。”他松了她。“以后,不许再这样看别的男子。”

  “……”

  凭什么三个字差点脱口而出,那双如孩童般执拗的眼睛死盯着她,她还是咽了回去。

  世上没有相同的两个果子,自然不会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但此刻他蛮横倨骜的表情,与梅无隐的确极为相似。

  她偏又仔细看了看。若说五官中最大的不同,当数眼睛。萧尧的眼廓比梅无隐稍显深邃,眼睫更为细密,神态也不似无隐那般骄顽不驯,即便现下这等无理胡缠之相,却亦自有一股风雅清逸。

  “姑娘可看够了?在下像谁?”他极不喜欢她在他脸上探究另一个人。

  “不告诉你。”她身边常伴的,不过就那两人,料他用小脚趾头也能猜得出,还反问甚么。她嘻嘻一笑,懒得揭明。“夜深了,该休憩了。公子也早些回吧,山间风大。”她把灯塞到他手中:“当心冻着。”

  转身未走几步,却闻他低声道:“夜深无碍。只是这秋深了,山间的雁子都要结群来去,姑娘以后也该少走些夜路,便是白日,也尽量多和众师兄们一同出行才好。”

  巫素心点头,借着微月,穿花渡影地很快离了他视线。

  萧尧提起挑杆吹了火,拢了灯,也很快融进飘渺的月色中。

  回屋打了个盹,巫素心起床领了梅岭弟子赶去柳湖镇。孙其圣的消息无误,患者多为“肠游”,且诊状相似。侍风等人皆疑为用水不净,巫素心立即向官府备了案。几个衙役随机取了井水与市面的蔬瓜鱼肉回去查验,却无异常,于是这一场“肠疠”只以普通流疾结了案。

  县令见千人的柳湖镇只有个行踪不定的游方郎中,立即拨了四进四通的一座官坻给梅岭众人用作临时医馆。巫素心原打算制成汤药分发后便离开,但听县令话里的意思, 似要多留他们些时日。

  “先生好事做到底。”胡县令接案后亲自视察柳湖镇,面对梅岭医士们一脸恭敬。“待流疾平息后,本官必定尽快物色好新郎中,绝不会耽误先生片刻时辰。”

  巫素心看了眼侍风,侍风点点头。她沉默片刻,应了下来。之后每日拨出六个时辰在医馆坐堂,夜晚仍率众人宿于凤凰山。就这样一晃过去两三个月。

  冬初下了第一场小雪,恰是应了小雪的节气。医馆院内有几株红梅,刚开出红苞便被雪裹了,晴光一照,霜冰里透出鲜红,煞是可爱。众人换上夹里的白凌袍,腰间用鞶带束紧,周身暖和得紧。

  巫素心也换上了凌袄,配了件银色锻纹比甲,褶纱的云英裙罩着锦裙,行动起来既保暖又举态轻盈。安沉信身子渐好,但人前仍习惯遮着面纱,裹件墨绿色暗彩凫翁裘,整日不是在苍生府手捧闲书,便是跟到医馆陪着巫素心配药。

  这一日起风,红梅落了几粒。安沉信在屋内隔着萤纱窗瞧见树枝抖动得厉害,在桌上取过巫素心捣药的小木臼,蹲到树下细细挑捡。巫素心刚接诊完最后一个病人,眼见天寒人稀的,馆内求病者渐少,便笼了手,也跟到院中。

  “曾被疏花断客魂,更吹烟雨暗黄昏。末了,还是要落的。便是落了,埋在这雪里,却也是好看的呢。”花开便要开满,似这等花期未过而半道凋零,终是令人有些落寞。巫素心怔怔说道。

  安沉信已经收了些,见她这样说,又将花抛了出去。

  巫素心见状道:“这又何必。”

  安沉信起身笑道:“原是在书中读到,有人挑了极净的雪水和上好的白米煮在一起,粥开散上红梅稍煮,唤作‘饶春粥’。今日见有落梅,便也想做了给姐姐尝尝,米未入炊,反倒先惹姐姐不悦了。”

  “难为你有心,我并无不悦啊。”巫素心仰面一笑:“‘饶春粥’名字极是风雅,可你只知它能作粥,却不知这梅花经归肝胃,亦有解烦除闷的功效。只是梅花口味酸涩,倒不如桂花来得香甜。我秋末在山中收了些金桂,待闲了,我也煮个桂花粥你尝尝罢。”

  二人正树下说笑,侍风臂间搭了件白狐裘斗篷,走上前披在巫素心肩上。

  “谢谢师兄。”斗篷及裸,飞织细密,篷松曛暖。巫素心边系纨带,边问道:“还未到腊月,在哪儿就猎到这样好的狐皮了。”

  “禀少主,这白狐斗篷并不是我等寻来的。”侍风略显尴尬。

  巫素心想了想,点头道:“我知道是谁送来的了。他人呢?”

  这段日子昼出夜归,极少能见他一面。

  “刚走。”侍风答道。“是和芸娘一起来的。见少主在和安公子在这儿说话,便说还有事要办,让我转交。”

  “嗯。”巫素心点头。待侍风走远,她若有所思地轻声道:“不知卿洛可有这样的裘衣。这天见冷,前几日回凤凰山,我瞧她胃口不太好,脸色也有些苍白,别是在洞府中受了寒气。”

  “姐姐不用担心,无隐哥哥待洛姑娘向来体贴,绝不会亏了她的。”安沉信劝道。绒雪纷飞,落在地下,踩上去咯吱微响。二人向屋内缓缓走去。“而且前几日晌午,我见洛姑娘才吃了半盏杏仁茶,便扶着柱子干呕,不像是着凉,倒像是……”

  他低头不再说什么。

  巫素心蓦地愣在原地。是了。这几个月她只顾着柳湖镇的医馆,忽略了太多身边的人事。

  只是,这原也是一桩喜事,怎么却不见无隐对自己透露出半点口风呢。

  异事层出不穷,看着白茫茫的天空,她心底的不安又多了一层。





雾桥 发表于 2022-1-12 01:03

22
  “公子再不专心些,只怕难破老奴此局。”罗枫半坐榻边,枯槁的手指敲了敲棋盘。

  檐下,春燕遗弃的空巢被卷起的阵阵北风吹翻在地。萧尧闻声,将指间黑子放回棋笥,推开户牖,看了眼雪花纷扬的天空,自语:“所见皆幻影,何必计成败。”

  罗枫盯着他硕长的背影。

  一晃二十载。襁褓中的小婴孩如今已生得清魅风华,而他自己却是风烛残年。当年将这孩子托付于自己的人,也该……两鬓霜发了吧。

  纵然心中顾着这份主仆之义,然而江湖乱尨,他不得不为小主人时时诫省。如今避世于这荒郊旷野,也算是为他在洞府外设置一处栖心之所。

  疏畦简堂。一盏清茶,一方棋盘。侍奉他多年,他知道他最喜清静。

  他更知道,他身份特殊,绝不能出任何差池。

  至少,不能在他手上出半点纰漏。

  收回思绪,罗枫“嗯”了一声,道:“公子有这样的心胸老奴着实敬佩。只是,执棋者,围而不堵,截而不追,近战不连,远战必散。若当真已是心无所恃,又怎会让一些杂念扰了棋路。”

  萧尧回身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倒是……瞒不过你。”

  罗枫赶紧下榻,垂手回道:“公子对老奴大可放心。”
 
  萧尧漫不经心地轻轻揉捏自己右小指的关节,道:“我自然是信你的。”走到榻边,向笥内夹起枚黑子,随手置于棋盘一角,沉默片刻,又道:“既然父亲有意,而那个柳家小姐又如此急于出聘,那便……如大家所愿。”

  说罢,也不等芸娘侍候,自己披了裘氅,用力推开门,大步迈出。

  “与柳家联姻斯事体大,还好公子能顾全大局。”罗枫轻舒一口气,压低声音叮嘱芸娘:“萧掌门虽对公子疼爱有加,但他脾性一向狡愎不定,且又野心饕戾,你在公子身边侍奉须加倍小心,莫再让他逆了掌门的意。”

  “干爹放心。”芸娘应了声,匆匆追去。

  罗枫看着马车消失在漫天风雪里,才闩了门,捧起半温的茶盅,慢慢盘回榻上。待余光扫至棋盘,不由脸色剧变,一口茶“扑”地喷向地面。

  一子之间,天机惊变。

  最后那枚黑子静静落于毫不起眼的边角。在白棋固若金汤的围势之下,乍看无异于自投罗网,但在罗枫眼中,原本滴水不漏的防御却已被生生撕开一条裂口。

  牵一发而动全身。此子一经闯出,不出十步,便会与盘中黑子形成合拢之势,届时白子必将节节溃败,且惨不忍睹。

  “天机局!天机局!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公子好气魄……好胆量啊!”罗枫跪坐棋前,脸上表情似笑似哭,极是复杂。

  萧尧刚回洞府,就被萧亘召进密室。

  短短几个月,凤凰山除了部分精干跟在医馆众人身边学习制药,其余人已悄无声息在镇上转行做起铁匠铺、蜜煎局、布庄等各色产业。

  “京城也有。最大的一处银楼就开在柳家头号当铺东侧。”萧亘动作迅速。近水楼台先得月的道理他自然懂。虽然柳依依对尧儿有意,但他们毕竟是皇室血脉,若应声而动,未免也失了体面,不如创造个“偶遇”更加自然。

  “在小儿女之情上做工夫,不是我等大丈夫所为。但,能不能顺利迎娶柳家之女,事关我父子复国大业。尧儿,你不会让为父失望吧?”萧亘严肃地盯着萧尧的眼睛,见萧尧迟迟不愿开口,他皱紧眉头,道:“还有一件事,也不得不让你知道了。”

  萧尧抬了抬头。

  萧亘早已习惯儿子的这种细微动作语言。他尽量缓慢地说:“你可知,那梅无隐的真正身份,乃是肃仁的七皇子?”

  “孩儿不知。”萧尧喉头滚动一下,问道:“父亲可曾核实?”

  “二十年前,肃仁为了保住后宫唯一的儿子,将他送出了宫。当时我也曾四方打听,万没想到,那个屑小居然会把亲生孩儿送到自己死对头梅岭巫氏手里!这么多年,七皇子消声匿迹,我以为此事就此平息,没料到年前门下呈报的画样上,梅无隐腰间,挂的正是肃仁那厮的玉佩!”萧亘握拳猛击一下桌面,身子也随之晃了晃。

  萧尧上前扶住他,劝道:“一枚玉佩,或只是相似,也未为可知。”

  “为父亲自暗察他多次。”萧亘咬紧了牙:“这枚玉佩,是肃仁十岁生辰之时,父皇在席上亲赐,各府皇子皆一一传阅过,怎会认错?”

  如此一说,那便是了。萧尧垂睫暗忖。难怪巫素心总说自己与某人眉眼相像,原来竟是……同宗同祖的兄弟。

  “父亲,梅无隐万万杀不得。”想清这点,他声音不由提高了些。

  知父莫若子,既然父亲已经摸清梅无隐底细,他势定要清空这块阻碍他夺回皇权的绊脚石。

  萧尧的反常反应激起了萧亘的警惕,他眉梢一挑,反问:“为何?”

  他早就听说过,梅无隐与那巫素心情同手足。难道这次,尧儿还要为那女人的同门求情不成?

  若当真如此,巫素心便绝不可留。

  自古红颜多祸水。心有所恃,日后必将为人所胁。帝王将相,如何能在儿女情长这等小事上分心。

  所幸萧尧近身回的是:“父亲都能探听出他的身份,又何况当朝那位。孩儿最为担心的,是万一朝廷顺着梅无隐这根线盯上了苍生派,介时,局面恐怕一发不可收拾。”

  “孩儿所虑,正是为父所想。”萧亘放下心来,慈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如今我们苍生派虽势焰正盛,但若真要与朝廷放手一战,就算加上外邦……也还是缺了两分胜算。”顿了顿,又说:“这里为父已经安排妥当。再过段日子,你和梅无隐一起上京,以银楼少东家身份,迎娶柳家小姐。你甚少在各门派露面,熟悉你的人皆是死士,便是朝廷追查,也绝查不到你身上。”

  “父亲费心。”萧尧顿首谢过,又轻声问:“柳家小姐一事……”

  萧亘向他投来冷冷一瞥,眼中杀机四起。

  空气中,传来石乳向下滴水的闷音。

  “退下!”萧亘转身不耐烦地一挥袖,不容萧尧再多说半个字。

  萧尧又下意识地揉捏自己的手指关节。

  卿洛怀有身孕已是人尽皆知的事,父亲明知梅无隐龙子身份,居然对卿洛腹中的龙裔绝口不提。要知道,二人一旦赴京与朔帝相认,自然就是封王开府。朔帝原本子嗣单薄,若卿洛所怀是男婴,梅无隐太子之位更是十拿九稳。

  以父亲性子,怎么可能让朔帝如此顺心如意。

  外邦。刚刚言谈之间,父亲无意透露出的信息,这又是哪一拨势力?

  一声轻得几欲不闻的叹息,萧尧黯然离去。

  父亲终究还是……对谁都不能信任。
  


  

雾桥 发表于 2022-1-12 01:04

23
  小雪之后,大雪纷然而至。

  柳湖镇的新任坐堂医不几日即可就职,巫素心向胡县令辞行。临走时,顺便为近日侍候身边的几个喽罗讨了差使,好让他们继续在馆中有个碾药分捡的活计。

  聚散有定,终是一别。孙其圣在凉亭与众人拱拱手,夹紧马肚,很快挥鞭远去。

  侍风等人将马拴在凉亭边,抱了些干草去喂。巫素心离了他们,径直走到柳下。萧尧的马车停在那里,芸娘正用厚锻裹了只精铜手炉,递到他手里。

  巫素心抬手折了枝雪柳,递过去,满脸恳切:“凤凰山这些时日,多谢公子对我等照拂有加,素心自当铭记。今日飞雪一别,素心只愿公子一生安暖,受天百禄,俾尔戬谷,罄无不宜。”

  萧尧瞥了她一眼,低头摩挲手炉上的象形玉鼻,对呈来的柳枝熟视无睹。

  银色鹤氅的细羽在风中轻轻翻动。

  “谢姑娘吉言!”芸娘见状,上前接过那根裹着雪的枝条。

  萧尧这才眉目浅淡地道了声“姑娘珍重”,一转身,钻入车厢。

  “巫姐姐!”安沉信在远处和梅无隐闲谈,余光瞟见巫素心独自晒在雪地,便撇了他们,走过来说道:“姐姐,家父来信,无隐哥哥治疫有功,皇上赐了太医令‘少府’一职,也要和二当家的一起去凉双城呢。”

  “他也要去京城?”巫素心喃喃地问。

  安沉信小心翼翼地牵起她的衣袖,边往凉亭走,边说:“原本他们就打算要去的。如今有了官职,在京城落脚更是方便了。”

  “的确是。”巫素心淡淡一笑。“更方便了。”

  她一直以为梅无隐会带着卿洛一起回梅岭,却没料到,他真正的去向,她还须从旁人口中听说。

  她骤然停步,扬脸望着安沉信,问道:“信儿,你呢?”

  安沉信歪了歪头,满脸疑惑:“我?我自然是跟着姐姐回梅岭呀。”

  “哦,对。”巫素心曲指在眉心敲了敲:“看我,糊涂到这般地步了。”

  “姐姐哪里糊涂,只是这几个月忙坏了。”安沉信并不介意,陪她去和梅无隐作别。

  半年时间,物是人非。除了“珍重”,竟也无话可说。

  梅无隐扶着卿洛上了萧尧的马车。车夫一声鞭响,山远林深,风叶萧萧,落蹄惊雪。

  巫素心一行人跃身上马,亦奔向相反的方向。


  未久,凉双城“盛邦银楼”开业,包下了杏花楼二层雅厅,受邀的多为朝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商贾之流中,自然少不了柳月亭。开宴当日,萧尧换了身飘墨深衣,外罩荼白袄袍,在众多朝员巨贾面前,不卑不亢,以茶代酒,言谈谦和有礼,品貌才识逸群,轻易博得个“京城第一清逸君子”美名。

  梅无隐也接到了请简,但回函以身体不适,推了未去。

  席间那帮“官场高层”并不在他眼里。游戏设定中,他出生即是上流,凭是怎么有权有势,谁能受得起来自皇族血脉的无情碾压。

  他一路早已探听清楚,朔帝虽正值盛年,但膝下只有一个公主一个皇子,那公主前年已和亲外域,皇子尚未满三岁,对他立储之事构不成半点威胁。他既已立足凉双城,君临天下便是迟早的事,与其浪费时间在这些龙套身上,倒不如想想,怎么尽早让皇帝老头早日认下他这个流落民间的儿子。

  他信心满满。未想,游戏进程并未按他设想那般顺利,所以他在信中说身体不适,倒也不是装病。确实还是有些头疼的。

  面圣述职那日,他故意将“梅岭”提了两次。朔帝见到玉佩,脸色瞬变,直接将他从太医令太府升至九卿少府,满朝轰然。他受了封赏,得了宅院,却偏偏没有等到最关键的一道圣旨。

  散朝后,百官来贺。言谈间他渐渐明白,原来“少府”虽然位列三公之下,分量却只重不轻,不仅是个可以在后宫安全敛财的肥差,最关键的,是随时掌握着皇帝日常的第一手资料。

  换言之,若不是皇帝至亲至信之人,连这个职位的边边,都甭想去摸上一摸。

  既然如此,朔帝应当是明了他身份,同时又不急着封王加爵。梅无隐猜度,或是朔帝有心要把放在行政部门上,养尊处优地先养段时间了。

  时间。他还有时间吗。

  窗外的风小了些。卿洛支开下人,亲自捧来一件沙青色羊裘长袍,为他披上:“黄昏了,公子不陪洛儿出去走走么。听说京城的燕街极是热闹呢。”

  她腹部微隆,纤腰日益丰盈,皮肤却比从前更为白腻。

  梅无隐拉起她的手。近日她的脉象呈左盛右弱,如玉珠滚盘。

  “公子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卿洛轻轻抽回手,笑问。

  梅无隐摩挲着她的小腹,道:“你生的,我都爱。”

  卿洛佯装生气打掉他的手,嘟起嘴:“生个像我一样若人厌弃的丑女子。”

  梅无隐哈哈大笑,揽过她的腰,用指尖弹了弹她的脸:“世上哪有像你这样美艳的丑女子?若有,给我生一打,我全养着吧。”

  卿洛捏起小粉拳敲了敲他的胸口,拉着他出了内室。还未走至府门,街口一阵锣鼓震天,有内侍打马来报:“昭仪娘娘驾到!闲人回避!梅太府接驾————”




雾桥 发表于 2022-1-12 01:05

24
  皇后之位空置多年,后宫事务全靠这位昭仪打理。梅无隐不敢怠慢,一掀袍摆,小跑至石狮侧,俯身跪拜。

  仪仗在府门前雁翅排开,一位长眉香妆的华贵妇人在左右侍女的搀扶中走下轿撵。她眸光微倾,缓步梅无隐身前,轻启樱唇,温和地道了声:“平身”,被众人簇拥着走入正厅。

  梅无隐低头跟进去,仍旧跪于座下。

  傅昭仪却忽地红了眼眶。她起身欲扶,又收回手,轻轻咳了声。内侍及侍女闻声,鱼贯退至门外。

  门掩上,傅昭仪立即推开案台,双手捧起梅无隐的脸颊,泪水涟涟地颤声唤了声:“无隐,我可怜的儿啊……”

  梅无隐大惊。作为游戏玩家,他曾在前几关保存进度时看到脚本,自己这个角色只是一位小小婕妤所出。难道程序乱码后,这婕妤摇身一变,已是离后位仅半步之遥的昭仪了?

  上有昭仪亲娘,下有皇胎龙裔,那还不是天降辅助啊!

  “娘?你当真的是我的娘么?”既然剧本失控,命运如此,不如顺势演一出母慈子孝。他压抑住内心狂喜,睁大眼睛,显出一脸惶恐。

  在得到肯定答复后,他当机立断拥紧傅昭仪的腰,脸贴上她的长裙哭诉道:“孩儿还以为这一生……只能做个来历不明的野民了……”

  野民二字深深刺痛了傅昭仪。她拉着他的手,令他坐在自己身侧,无比怜惜地说道:“这些年我儿受苦了,你也别怨你父皇。”便将废后残害龙裔的事向他细叙了遍:“你父皇为了保你性命,不得不如此。当年,乳母说你失踪,我找遍整个后宫,只道你也遭了那毒妇的迫害,却没想……”

  她掩袖擦了擦眼角,又笑道:“难怪半年前你父皇说要送我一件大礼,却没想,竟是这样天大的惊喜。”

  “父皇宠爱母亲,才这般极力护佑孩儿周全。”梅无隐附和。

  “傻孩子。”傅昭仪理了理他的发冠,叹了口气,道:“你父皇心里自有旁人,哪里装得下母亲。如今你回来了,才真正是母亲的依靠。”

  梅无隐没有细听她的嘘叹,心里盘算着,该不该把卿洛的事向她提及。

  未等他做决定,傅昭仪突然说道:“无隐,你可知道,你父皇为何在朝上没有认下你,只给了你太府一职?”

  “请母亲明示。”这正是近日扰得他寝食难安的问题。  

  傅昭仪提起狼毫,展开竹简,连写了三个“金”字。

  近几年内陆水害病害频发,西北交壤的库里国又依势作乱,时常有流寇窜扰边城屠杀妇孺。朔帝一边派兵拨粮安抚百姓,一边还要筹集军饷以备战事。从秋至夏,在接连减免几轮农民的田赋与劳役税收后,国库早已入不敷出。

  “国库空虚啊。若是让外臣得知实情,泄露出去,只怕外贼会趁虚而入,战乱四起。”傅昭仪忧心忡忡。“无隐,你父皇早有平乱之意,只是苦于手中无银,不得不隐忍至今。”

  原来朔帝将自己堵进这个窟窿眼,是为了瞒下这处软肋。梅无隐仿佛摸清了些原由。

  傅昭仪却摇了摇头:“非也。既给了你太府一职,不仅是给你九卿的权贵与颜面,也有意让你积蓄些体己。”

  刚说财政短缺,现又放任自己私纳金库,难不成,他们是有心想补偿自己流离在外的拮据,抑或仅仅是————对他试探?

  “孩儿……”他意欲推辞。

  “我儿面若冠玉,世人难及。”傅昭仪围着他走了一圈,满眼欢喜地打断他的话头:“京城首商之女柳氏,正值桃李年华,容貌俏丽,我儿可先以太府身份配之。待得柳家财援,一举平定库里之日,便是我儿伯功封王、柳氏封妃之时!”

  咣。屏风后,一只泥盘碎裂在地,几颗青橘骨碌碌地滚到命傅昭仪脚下。

  堂堂后宫之首竟被人在大厅偷听墙角,傅昭仪不由低声怒喝:“好大的胆子,还不滚出来?”

  眼见行迹败露,卿洛不得不低头出来谢罪。梅无隐正要开口,傅昭仪轻轻抬了抬手,制止了他。

  “你就是卿洛,对吧。”她微笑地看着跪在眼前这位身着青色裙袄、浑身抖动如筛的女子:“生得白嫩,倒是我见尤怜。”

  “娘娘恕罪!”卿洛抬起头,表情如雪地中受了惊的萤兔:“民女早就听闻昭仪娘娘雍容娴良母仪天下,今日得知娘娘大驾,便想来给娘娘献盘新摘的鲜果,不料冬日手寒,跌了果盘,还请娘娘降罪。”

  傅昭仪呵呵一笑:“母仪天下这四个字可是形容皇后的,岂能乱用。这还好是在太府府中,若是进了皇宫,那便是僭越大罪。”

  卿洛伏身道:“娘娘蕙心纨质德泽天下,今日便是赏了民女刑罚,民女也甘心受领。”

  “罢了,正好我今日也有些积食,倒是想吃些酸的,便饶你这次。”傅昭仪弯腰捡起地上的青橘,示意梅无隐剥开一片,自己拨下发间一枚五尾点翠凤笄试了试,送入口中。

  “酸橘开胃,浅尝即可。口食不严,必受其害。”她将剩下的橘子递给卿洛:“这话,你可听得明白?”

  “民女……明白。”卿洛低下头:“谢娘娘教诲。”

  傅昭仪微微一笑:“即是明白人,那便好。”

  她看了眼地上跪着的女子腰腹,将手中刚刚试了毒的五尾凤笄轻轻插进她发髻:“这枚凤笄原是我自小佩戴的,你既…………便赏了你吧。”

  卿洛谢了赏赐。后宫事务繁琐,傅昭仪无暇久留,梅无隐立即与下人将她护送出府。

  等上了轿辇,侍女掀开轿帘一角。梅无隐会意,近前恭身道:“请娘娘吩咐。”

  傅昭仪的口吻端淑有礼:“梅大人,我最后对你说的话,你考虑清楚。三日后,我在云舒宫等你消息。”





雾桥 发表于 2022-1-12 0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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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仪便服造访梅府,只与他私下母子相认,梅无隐清楚,这肯定也是朔帝的心思。他若想拨乱反正顺利上位,唯有接受他们的条件。那柳氏俏不俏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有一个财大气粗、能让朝廷都为之眼红的好爹。

  寒冬虽冷,他却焦躁得五内发热,干脆出了门,去杏花楼买了坛抱金浆,也不上楼,站在街边就迫不急待地提坛痛饮。这种酒麦香幽郁,入喉绵柔,最适合一醉解千愁。

  “驾~驾!前面的人都给我让开!让开,都让开!”喝得正酣,街心一阵骚动。一个黄衣女子驾着马车横冲直撞,风驰电掣地向燕街奔驰而来。

  在她身后,碎银如雨点般抛落地面。被马车掀翻了摊位的小贩们顾不上咒骂,纷纷弯腰去捡,人头挤着人头,地上被马蹄踏坏的蔬菜布匹碎烂一地。

  梅无隐皱了皱眉。天子脚下,竟有这等横行女子。他提起酒坛,歪歪斜斜地故意走向街心。

  清空的街道忽然闪出一个醉鬼,女子脸色一变,紧紧勒住手中缰绳,奈何骏马力量过大,眼看车辆就要失控,却见那人不慌不忙一个点地腾身而起,直接落在马背,轻而易举制服了躁动的牲口。

  “哪来的醉鬼,竟敢挡本姑娘的路!”马车刚停,女子不由分说挥鞭便抽。

  梅无隐扔了酒坛,伸手稳稳揪住甩来的鞭尾,侧头冷冷说道:“爷今天心情不好,姑娘还是放聪明些,别惹得爷动了火,到时大家都落个不痛快。”

  “你!”女子瞪起一双杏眼,刚要发作,忽又惊喜叫道:“公子可是姓萧?那夜月下一面,公子还记得我么?”

  “什么月下花前的,你管我姓甚!”酒在体内像火苗一样窜动。梅无隐全身滚烫,他借着酒劲,拽起马鞭猛一发力,将女子狠狠甩下座驾,自己则直接驱着马车向梅府奔去。

  “你你!你给我等着!”在众人轰笑声中,女子狼狈地从地上爬起,一瘸一拐走向盛邦银楼。

  “把你们少东家给我叫出来!”刚进银楼,她抓起案几上的青瓷碗就狠狠砸向地面。

  掌柜从案面后出来,看清来人,赶紧让店内小郎新拿了只白玉碗盛满热茶,双手捧了,亲自奉给女子:“不知柳小姐大驾光临,小的失迎!不知柳小姐是想看些金饰呢,还是打只玉镯?”

  柳依依伸手便把白玉碗再打翻在地:“哪来这么些废话!还不快把你们少东家叫出来!”

  掌柜向小郎丢了个眼色。小郎会意,道:“我们少东家一早就去江边垂钓了。”

  “寒冬腊月的,钓只鬼!”柳依依气得跺了跺脚。

  话虽如此,她还是转身慢慢走了。

  掌柜赶紧上二楼禀报此事。

  “柳小姐不会真去江边吧?”他有点担心。柳家可是连官府都轻易不敢招惹的角色。

  萧尧俯案继续翻他的书,头也未抬:“不用管她。”

  一向骄横凉双城的柳家大小姐,病了。而且据说是一天之内,又是当街被人摔下马,又是徒步江边受了寒。

  这一病不打紧,把城内几家医馆的坐堂医忙得手脚不停。柳月亭把他们全请到府中,共同研方制药。直到柳依依的热度有所退却,他们才被允许分批地放出。

  “告诉爹,是谁摔了我的宝贝女儿,爹一定将他大卸八段!”柳月亭咬牙切齿。这问题他问了又问,无奈柳依依就是不松口。

  “爹,我都说了,是我自己不小心掉下来的,你怎么就不信呢?”柳依依抿下一口喂到嘴边的清粥,撒娇道:“放着自己女儿不信,偏去信那些市井百姓的悠悠之口,这不可笑嘛。”

  柳月亭放下粥碗,瞪她一眼。这丫头自小就在马背上长大,她的骑术如何,当爹的比谁都清楚。自己摔的?谁信?

  上午,她刚从自己口中探听月夜遇见的男子在凉双城开了家银楼,便匆匆驾了匹单人马车跑了出去,傍晚回府却如此狼狈,不管如何,这笔帐,那姓萧的也别想赖掉!

  在银楼独自饮茶练字的萧尧根本没把这等小事放在心里。倒是梅无隐酒醒之后,发现劫来的马车上,居然挂了只写着“柳”字的琉璃小夜灯,这才想起白天干的唐突事。

  他正为了柳氏的烦心,偏偏又在这节骨眼儿上节外生枝。好在卿洛温柔贤良,并不责怪,反而备下人参鹿茸等珍贵补品,又给柳府送拜帖,定了赔罪酒席。

  柳月亭接到拜帖,这才知道原来白天冲撞自己女儿的竟是新上任的太府大人。与官场中人周旋不能掉以轻心,他只得先忍气换了衣服,前往杏花楼赴约。

  到了二楼雅阁,座上佳肴美馔,梅无隐玉冠紫袍,早已恭侯多时。

  “哎呀呀,梅大人,这怎么使得!”一个位高权重的九卿令居然自降身份面北而坐,这让柳月亭腹中余怨顿时消散大半。

  此人年纪轻轻就手握重权,且又懂得逊让守成,倒不是个登徒子。

  梅无隐起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待柳月亭坐定,移门被推开,一个肤若凝脂的女子走了进来,向柳月亭行了万福,坐到梅无隐身边。

  二人的关系一眼即明,柳月亭心里暗暗惋惜。不过转念一想,这样的青年才俊身边若没几个女人,反倒有些不太正常。

  想到儿女之情,其实,刚刚他只瞥了梅无隐一眼,心底便已猜出女儿几分心思。

  依依十四岁便对他说过,将来她要嫁的夫君,除却身家品性,便是相貌顶顶重要。不说子都之美,至少也要有几分徐公之貌。这四五年前,到他家纳采问名的卿相公侯不乏其数,但没一个能入了她的眼。眼见女儿年纪一日大似一日,他这老父亲免不了也暗暗着急。

  如今见了梅无隐,他一颗心稍稍落地。

  难怪那丫头今日一反常态维护起伤了自己的人,反倒将之前念念不忘四处寻访的银楼少东家抛却脑后。

  这般丰神潇洒又位高权重的男子,有个侧室怕什么,即便侍婢生个庶子,以他柳家的财权,女儿嫁过去,谅也没人敢给她气受。

  “呵呵呵呵。”想到此,他忍不住捻须轻笑。

  梅无隐见他面露喜色,趁机将致歉的话说了:“在下今日多饮了两杯,一时失态,误伤了令千金,还望柳员外海涵。”

  “小女自小娇生惯养,今日着实跌得不轻。”柳月亭闻言收了笑,正色道:“好在,现已无甚大碍……梅大人不必太过自责,过几日再来探望便是。”

  梅无隐斟酒的手停顿了一下。

  听这话里,似还有话。

  果然,柳月亭接着又说:“小女尚待字闺中,这若要常来常往的,倒不知梅大人……”

  梅无隐一时不如该如何当面拒绝。

  卿洛此时却站了起来。她笑吟吟地作了个揖,面色平静地答道:“回员外,我家公子尚未婚配,也是方便的。”

  柳月亭点了点头,缓缓缀了口酒。

  这天下,人也罢,物件也罢,只要他女儿看上,便是不方便,他也要替她弄到手。





雾桥 发表于 2022-1-12 01:08

26
  “洛儿不想让爷为难。”夜里,卿洛从背后围住他的腰,轻声道:“洛儿从未奢求什么达官显贵,也不在乎身份品爵。自从腹中有了孩儿,洛儿只一心盼着,我们的孩子健康长大就好。”

  梅无隐叹了口气,抓紧那双缠在腰间的小手,闭目道:“睡吧。”

  原本令他纠结不安的痛苦选择,原来在卿洛眼里,竟这般容易。这一刻,他不知是该失落还是感激。

  但他心里终于有了决定。

  天色未明,他去云舒宫说了“愿意”。傅昭仪自然十分欣喜,当即赏下粟谷三万石,马蹄金五百锭,半两银五百箱,各色绣锦罗绮玉石摆件不计其数,又向朔帝求了道赐婚圣旨,连同这些聘金一起浩浩荡荡送至柳府。

  柳月亭将消息第一时间告诉了柳依依。“撞你的人,昨夜才请爹爹喝了酒,今日就请了圣上保媒,来给你下聘了。”他暗暗观察女儿神色,尽量让语气显得寻常。

  柳依依原本还有几分苍白的脸瞬间变得粉面桃腮,她伏被吃吃笑道:“爹爹又拿女儿顽笑!”

  “你若不愿意,爹就替你抗了这皇命?”柳月亭进一步试探。

  “不要!”柳依依顾不上害羞,急急抓住柳月亭的手。柳月亭拈须暗笑,看来,对于这桩婚事,女儿果然十分满意。

  送聘的队伍在柳府门前行列十里,柳月亭含笑相迎。礼金厚薄在他眼里皆是其次,重要的是,每一挑都极显考究,足见朝廷与梅府对柳家的重视。

  双方很快商定好迎亲的具体日期。媒人见事情办妥,便回梅府复命。

  柳依依用了碗羊汤,感觉精神舒畅许多。趁着阖府忙乱,她拿了顶幂篱,出府后,直奔盛邦银楼。

  他既有心下聘,今日断不会再拒她于门外了吧。她提起裙裾,一颗心狂跳不止,顾不及让小郎通报,自己径直上了二楼。

  不过片刻,却又哭着下了楼,一路跌跌撞撞跑了回去……

  亲手促成的婚事,贵婿竟然不是女儿的意中人,这对柳月亭来说无异于一个晴天霹雳。

  商场连着官场,官场连着后宫,柳家能在皇帝面前递话的不乏其人,可一听是昭仪娘娘亲自求的圣旨,龙凤威仪,谁还会去冒这天下大不韪?

  手中的圣旨像块烧红的烙铁。

  萧尧淡淡那句“撞你的,不是我,定亲的,更不是。”更让柳依依痛彻心腑。

  整个凉双城,追求她的王孙公子多如过江之鲫。她虽被娇宠得骄纵恣狂,却从未对谁动过真情。

  唯独月夜花船那一眼,她认定了终身。

  她第一次为了某个男子,红着脸小声央求父亲。哪怕翻遍四郡一都,找遍天下,她也要寻到那人。

  她日日翘首以盼,最终却落得个梅花接了柳木,青李代了桃僵。

  教人如何不断肠。

  一切已无力回天。婚期如期进行。

  洞房之夜,新郎挑了喜帕,看着新娘阴沉的表情,冷笑道:“我也知道你想嫁的不是我。但今日,你既入了我梅府的门,最好还是收了旁的心思。以后你若能安守本分,我自然不会薄待你。否则……”

  柳依依倒吸口冷气。自小而大,还从未有人如此要胁过她。眼前这个男人虽也生得玉面金相,周身却渗着令人极为不安的痞气。

  “否则如何!”她不由柳眉倒竖。

  “不敬皇命,违逆圣意,灭九族的重罪呵。”见她面色逐渐凝重,梅无隐声音沉了些:“不过嘛……只要你们柳家资助我平定了库里,到时,你若想留,你仍是梅府主母;你若想走,我随时可送你一纸休书,从此男婚女嫁各得自由。你看,这笔买卖,如何?”

  “当真?!”能用银两解决的,对柳家而言,再简单不过。柳依依不敢相信此事还能有转圜的余地。

  梅无隐将手举到她面前:“我可与你击掌为誓。若有违背,刀锯鼎镬,五雷轰身。”
  
  柳依依毫不犹豫与他合击三掌,立了字款。

  梅太府新婚之夜留宿书房,柳大小姐婚后一直独守空庭等等……流言蜚语不断传入后宫前朝,傅昭仪不得不急召梅无隐进宫。

  “柳家虽无官爵,却也是大贾豪族。无隐,你便再不喜柳依依,也不该太过冷落了她。”傅昭仪面露不悦。

  当初是他亲口应下这门婚事,她才求了诏书。如今小夫妇分庭而居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她无法向皇上交待。

  梅无隐却并不着急:“娘娘放心。待柳家备好物资,西北战事了了,自不会有人再捏话柄。”

  傅昭仪点点头:“你既有计划,我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古人云:其德薄者其志轻,人前眼后,你还须多多善待柳家姑娘些才好。”

  “谢娘娘教诲,下官告退。”梅无隐叩首退出。

  刚回府,卿洛便迎上来说道:“夫人今日身子有些不爽,爷要不要去看看?”

  “身子不爽?怕是害了相思才对。”梅无隐冷哼一声,想了想,还是去了别院。

  从前出门龙马相迎、进府上百奴婢跪侍的柳家大小姐,如今只在梅府一处“映阑苑”居着。院中除了一口枯井,一棵银杏树,便只有墙角的石桌石凳可供小憩。如今正值冬末,百草衰黄,叶落枝瘦,更显荒凉。

  “自作!”梅无隐平白升出一股怨气,用力推开门。

  这是新婚后他第一次来见她。

  仅有的一个婢女替他挂好大氅,识趣地退了出去。

  “听说你病了。”他不紧不慢地走到床榻边,居高临下看着锦被下那具瘦弱的身体。“选了这么偏僻的地方住着,你以为,就能避得开我吗。”

  柳依依翻了翻身子,仰面朝他,目光毫不畏惧:“我为什么要避?爷别忘了,我们有契约在先,你就不怕……”

  “我怕什么?”梅无隐在床边坐下,按了按她的手腕。“大不了我还做我的九卿太府,守着我的官位美妾,岂不逍遥快活。”

  “哈。”柳依依撑起身子,披上夹袄,扶额笑道:“爷当真愿意这么自在,又何必有了美妾,还娶了我?我自是心有所属,而你又何尝不是心系她人?今日你若真心探病,我便谢了你。若是存心来气我,那实在多余。”

  “因为,我并不会坏你的好事啊。”她目光柔和起来。“你我和离之后,你大可将卿洛扶上正室。到时名利权色,你应有尽有,你又何必在此时与我为难?”

  梅无隐捕捉到她脸上细微变化,“腾”地站直了身体。

  柳依依惊讶地抬眼看他。

  他一拂袖,转过身道:“你气色不好。我多派两个婢女过来。”

  “你府里没几个长得好看的。”柳依依把头偏过去:”我不喜欢相貌寝陋的人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你言下之意,竟是嫌我丑,才故意躲在这映阑苑?”梅无隐扭身抬起她下巴,脸差点凑到她鼻尖上。

  “不是……”她含含糊糊地说。

  他怎么会丑。他身上处处都有几分萧尧的影子,他怎么会丑?

  轩若朝霞,濯如秋月。可越风俊,她越不想见到他。

  他到底……不是萧尧呵。

  在她恍神间,梅无隐冷冷开口:”一会儿我就让人送来汤药,明天我陪你一起回门。你要真的聪明,就快点好起来,你也不想让你父亲大人为他心爱的女儿担心吧?“

  说罢,甩手而去。

  柳依依呆呆看着门外。

  按习俗,她是早该回门的。因碍着和他的关系不睦,又加上近来自己身体欠佳,便一直拖着。想来他们夫妇分居的事肯定也传到柳府了,她总得抽空回去一趟才好。

  不过这么温情的提议由他口中说出来,却显得十么滞板,和刺耳。




雾桥 发表于 2022-1-12 01:09

27
  天刚擦亮,两个婢女捧了漆盘与妆匣走进冷苑。

  相较于卿洛小娘子那房所收的礼物,这两只木盒实在无足轻重,但家主却亲点两个头等婢女前往侍候,一路上,难免惹下人议论。

  柳依依漱洗完毕,看了眼抖开的燕脂金丝祥云深衣,点头示意换上。这种纯正的图纹颜色与款式,正是成亲后该有的端庄。

  婢女打开妆匣,柳依依随意瞟了眼,说:“就那枝蓝鹊穗尾的吧。”

  点翠配燕脂,多少也能活泼些。

  见铜镜中自己的气色仍是有些萎靡,她又用指肚抹了点口脂,在唇上揉均。

  “夫人天生丽质,稍稍用些颜色,便光彩照人。”婢女道。
  
  柳依依笑了笑。

  深衣一看便是名坊定制,整匣的金钗玉笄亦价值不菲。谴来的婢女嘛,的确有几分颜色。在这一天,梅无隐对她格外阔绰体贴。

  该给的体面,他给了。剩下的,该她表演了。

  她抿了抿娇若花瓣的唇,高声问:“爷呢?”

  婢女将她扶到正厅。梅无隐刚用了茶闭目养神,忽听门口裙摆莲动,料是她们来了,起身上前寒喧道:“一早便扰了夫人清梦,不知昨晚休息得可好?”

  “好。多谢夫君记挂。”柳依依跨进门,手自然地搭上他的手背,偏首向他嫣然一笑,既娇羞又甜美。

  梅无隐上下打量她片刻,眼中暗暗流露出几分赞许。

  自从她搬进映阑苑,他给她的衣食用度,只比下人稍好一两分,每次听闻她在那苑中的恹恹病态,更使他心生厌恶。

  但今日,她稍稍换了套行头,多了丝笑脸,竟像换了个人。

  娉婷端雅,秀而不媚。

  如此……明艳。

  “马车可备好了?”她蜂腰笔挺地发问。

  “回夫人,已经备下了。”一旁的卿洛弯腰禀道。

  柳依依看着她已经挺出腰线的肚子,抬指虚扶了扶,体恤地说道:“你虽是姨娘,但与夫君情份非浅,如今又怀着身孕,备马这等小事,以后交给下人去做便是了。”

  “是。”卿洛扶腰退下。

  马车是她的陪嫁,龙马奔跑起来又快又稳。

  “没看出来,你倒也有几分菩萨心肠。”二人相对而坐,梅无隐看着眼前这位“正妻”豁达沉静的神色,想起当日她在跋扈长街的蛮横,忍不住说。

  但下一秒他便后悔。

  那柳依依闻言,细眉一挑,冲他“哼”了一声,毫不掩饰地开门见山:“反正迟早会和离,我倒乐得做下这个人情。否则,日日只倚靠你那些残羹冷饭,只怕也没命挨到和离那天。”

  “我几时给过你什么残羹……”他对她的确不曾关心,但也不至于去虐待她。

  柳依依抬手制止了他:“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希望今日把契约上的事办好,以后彼此能各安其所,互不打扰。”

  车厢内陷入沉寂。

  小姐归宁,柳府自然张灯结彩。做为新婿,梅无隐被几桌亲戚轮流灌了些酒,渐渐有些晕沉。柳月亭见状,忙命人将姑爷带去厢房休息。

  梅无隐向柳依依递了个眼色。

  柳依依会意。按规矩,日落之前她就要离开娘家,时间紧迫,她需尽快把话挑明。

  待客人稍减,柳依依挽着柳月亭出了宴厅,拐进庭院西北角的夕音亭。

  从前她很喜欢在这座凉亭中练琴。如今,她要在这里向父亲再次讨要一个未来。

  当然,有些事绝不能让父亲知道。他原就为这桩婚事担忧,若是知道自己在梅府过得惨淡,定会急出病来。

  再多的不好,她只能说好。

  柳月亭问了通她的日常起居,又耐心听完女儿的诉求,细思片刻,道:“库里兵强马壮,若与之开战,所耗非小。只要你想,爹便是散尽家财,也必要替你夫妇二人挣下个丰功伟业。只是万一战事吃败,于他梅无隐而言,并无甚损失。可于我柳家而言,便是要搭进百年家运啊————依依,这是场豪赌,你确定有十足把握?”

  柳依依一心只想摆脱梅氏姓氏,倒没想到这层。听了这番话,不禁也有些踌躇。

  “岳父大人所虑甚是。”假山后忽传来男子的声音。

  父女二人吃了一惊。梅无隐走出来,对柳依依道:“不知夫人可否容我与老泰山单独聊上几句?”

  柳月亭闻言轻轻摆动了下手腕,柳依依福了福身子,留下他二人,自己回到从前的闺房,挨着锦枕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这一觉直到繁星满天。梅无隐早已在马车上静静等候多时。

  “怎么不让下人叫醒我。”上了马车,柳依依以袖掩唇,舒舒服服地打了个呵欠。

  又伸了伸懒腰。

  看刚刚父亲满脸喜光的对自己左叮右嘱妇纲女常的样子,必是已被他说服。

  梅无隐没有回答,只不满地低声训斥道:“好歹也是梅府主母,怎么这般不事礼仪。”

  “嗤。”柳依依笑出了声。“我行事向来通脱不拘,你若不喜,闭眼便是。再说了,这里就只有你我二人,做弄出那些腔调,给谁看去?”

  梅无隐被她一席话噎住,扭过脸,不再多嘴。

  回府后她微微向他欠了欠身,径直向映阑苑走去。

  竹影婆娑,只有一个家丁在前提灯引路,并不见有婢女来接。

  看来,阖府上下对正室寡恩少宠一事,皆是心知肚明。

  梅无隐皱了皱眉,跟了上去。





雾桥 发表于 2022-1-12 01:16

28
  “夜深风寒,再不走,只怕路上不得方便。凉弦,替我送爷回去。”

  梅无隐坐在柳依依常坐的灯下,随手翻过一本书,对她的送客令充耳未闻。

  《越前狐话》,又是一本鬼怪情谈。内容无外乎公子小姐与异类的机缘巧遇。光怪陆离的故事桥段最容易赚取涉世未深的女子眼泪。

  什么一见卿卿误终身。终身几十年,男女日夜相对,怎会不厌。

  “陋室狭俭,不便留爷夜宿。”见他没有起身的意思,柳依依干脆把话说得直白些。

  气氛尴尬,连名唤凉弦的婢女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搁。

  梅无隐看着书中的小字,头也不抬地说:“我今晚不走了。”

  声音不大,凉弦却像捉住了救命稻草,飞奔而出掩住房门。

  “我这小小的映阑苑,自己倒作不得主了。”柳依依气得先笑出来。

  梅无隐没有理会,扔了《狐话》,又翻出一本。

  柳依依只能支着脑袋陪他看了半宿。后半夜终究抵不住疲乏,自己卧床睡了。迷迷蒙蒙中,感觉有人在拽她的絮被,一下子从梦中惊醒,却看到梅无隐正袭着床沿躺着。

  “快下去!”柳依依又气又恼地对他连推带踢。男女授受不亲他不懂么。

  梅无隐背对着她,把双臂抱在胸前,道:“白日里,你才和你爹保证我们夫妇和睦,晚上就要赶走你的夫君,也不怕你爹起疑?”

  “这……”柳依依语塞。的确,梅府虽高墙别院,但爹疼她爱她之心,不会连留宿的事都探听不到。

  但此情此景未免也太过熬人。她翻身辗转,左右不自在,只好没话找话地说:“你……怎样说服爹爹的?”

  “没什么。”梅无隐随口诌道:“我答应他,会好好待你。”

  柳依依“哦”了一声,又小心翼翼地问:“那……还要这么……几天?”

  “不会太久。月余足够。”

  “额……”

  梅无隐听出她语气中的勉强。黑暗中,他睁开了眼睛。

  她不想见他。每分每秒对她都是种煎熬,对他又何尝不是。

  守在一个时刻想逃离自己身边的女子身边,这还不算令人沮丧。倘若这女子心底还装着别的男子,尤其是那人与自己还很相像,这可就是十分讽刺了。

  明明是自己的女人,却并不属于自己。至于另一房的卿洛————他已越来越搞不懂她的心思。

  原本只需她一句话,这桩婚姻完全可以避免。他心里清楚,只要卿洛一句话,什么江山王位,什么前途现实,他统统可以舍下,就这么守着她和他们的孩子,在游戏中相伴终老,也未尝不是件美事。

  但她自始至始都没有应他。不仅没有,她还向柳月亭笑吟吟地说,我家公子尚未婚配。

  自从有了身孕后,她仿佛只在意腹中的胎儿,连……床榻间的事,也是以身孕为由,能推便推。

  一见卿卿误终身?只怕一片真心空负。她是宁为妾,宁把他拱手让人,也不屑做他的正妻。

  若这也是种成全,那他并不领这份情。

  天亮时分,婢女叩门侍候梳洗,二人黑着眼圈满脸倦容地起身。婢女低头一笑,打来热水。

  接连几日,梅无隐皆留宿映阑苑。隔天清晨,他照常用过饔餐后上朝。

  他前脚刚走,凉弦便被召进偏厅。
  三五日并不算长,但足以让一个男子移了心志。听了呈报,卿洛眉心渐渐拧紧。

  被人撵着都不肯离开。夜夜缠绵。难道他…………不会的。她一直把控着他的心,他也向来对她言听计从。这一次,也不会例外。只是……万一那个女人也有了身孕,自己腹中的这个孩儿岂非再无地位可言……

  不行。绝不能这么可怕的事情发生。难怕只是万一。

  她立即吩咐下人买来银粉金钿精心妆扮,换了身能遮孕肚的天青色齐胸襦裙,外罩件杏黄大氅,娇俏玲珑地立在府门前,迎接梅无隐下朝。

  尽管她巧笑倩然地向他娇声软语,但梅无隐关切她几句后,转身又去了映阑苑。

  “我脸上有东西么。”夜里,柳依依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你胖了。”梅无隐低头接着翻她从市集上网罗来的言情画本。“这才几日,你便胖了一圈。”

  “你胡说!”柳依依跳起来,拿过菱花面镜在灯下对着自己左照右照:“我没有胖,只是这衣服臃肿,才显得脸大了而已!”

  梅无隐侧过脸看她:“我听浣香说,你白日除了吃,便是睡。”

  “白天困啊,晚上又……”她不好意思说下去。

  “怎么,身边有人,睡不着?”梅无隐毫不遮掩地替她说了下半截话。

  “明知故问。”柳依依瞪他一眼。“你有的时候很欠打。”

  “……”梅无隐愣了愣。

  过了会儿他说道:“你有的时候,很像一个人。”

  柳依依好奇心立马涌起三千丈:“像谁?有我好看?哪家千金?怎么认识的?”

  “睡觉!”梅无隐没好气的吹熄泪烛。

  柳依依摸黑上床,身体尽量向里缩着。良久,见没什么动静,慢慢睡着了。

  梅无隐从怀里掏出一只素簪。月光下,晃着温柔的银光———很像儿时无忧的岁月。

  只是,一切都回不去了。

  次日凉弦的叩门声吵醒了柳依依。她睁开眼睛,梅无隐竟和衣蜷睡在床下的榻板上。




雾桥 发表于 2022-1-12 01:21

29
  院外池塘刚开寒,迎春花便趁势黄了几朵。

  卿洛立在门口迎候梅无隐。她怕开春返寒,特意在大氅内加了件夹袄,日头一晒东风一吹,自觉身子热一阵冷一阵,心底踌躇着要不要回房,一顶四人抬紫红顶官轿晃晃荡荡摇了过来。

  她赶紧理了理鬓角,上前万福。梅无隐掀帘,满脸笑意地扶住她。

  朝出暮归这些时日,下个月总算有个机会外出公办,他刚才一路计划着,到时可以携上卿洛出去宦游一番,重温重温两人时光,说不定就能破了当下不温不火的局面。

  “天气暖了,爷心情似乎也好了些。”卿洛在他臂弯下慢慢迈着步子。

  他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卿洛没有立即回话,她抚着肚子,犹豫片刻,终于皱眉道:“爷待我极好,只是这身子越发沉重……若是在路上动了胎气……”

  “还有几个月才临盆。再说,难道你还不相信我的医术?”他搭在她臂上的手垂了下来。

  卿洛再想解释,他已经大步流星走了。

  “爷,爷!”任她怎么喊也不回头。



  月底,柳月亭约了梅无隐在酒楼见面。晚上回来,梅无隐将这事告诉了柳依依:“你爹说,战资他已筹办好七八成。现在只等春粮入库,我便可奏禀圣上,出征库里。”

  柳依依在灯下笨拙地用根针线缝补被子。裂口是他们第一夜同榻时,争抢铺盖时撕开的。原本只是个小口子,这几日抻大了些,里面的丝絮露了出来。

  才戳几下,哎哟一声,针扎进了肉里。她连忙把手指塞进嘴里。

  “笨手笨脚。”梅无隐嫌弃地看着她:“这种小事,何必自己亲为。”

  柳依依白了他一眼:“自成了亲,便再不能像从前一样随意出去了。总要给自己找点事情,不然,不得把人憋疯?”

  梅无隐无话可回,迟疑片刻,小声道:“明日我下早朝后就要外出公差。可能……十天半月才回。”

  “哦。”柳依依手停了停,又继续缝她的。“愿君吉运,顺祝旅祺。”

  “又不是去游玩。”大概是想到什么,梅无隐脸上有些尴尬,补充道:“只我一人。”

  柳依依绞了线头,没好气地说:“平白无故对我说这句作什么?关我什么事?”抱起被子就去睡觉。

  第二日,梅无隐见烛油融了一桌面,想是她半夜又没睡着,便不敢惊动她,蹑手蹑脚从地上爬起打开房门。浣香捧着铜盘面巾,惊讶地迎上来请安。

  他在小偏厅用饔。

  他一直以为她在梅府即便受些冷遇,至少温饱也是有的。但没想到,府里下人的利势心竟比官场上还要严重。他看着映阑苑简陋的陈设,想起柳府处处金碧辉映的雕梁画栋,难以想象柳依依怎么会在这环境中不怨不尤地忍耐这么久。

  公差回来,他就不用再来这里了。他看了看四壁。



  凉弦侍候柳依依起床。妆奁里仍是上次梅无隐送来的几件首饰,柳依依合上匣,道:“来来去去就这几样头面,不戴也罢。”

  凉弦便把东西收了,从暖炉边端来小食。柳依依看着那几样,只挑了碗古枣红茶鸳鸯酪。凉弦笑道:“那是爷早上吃剩下的,让温着呢。”

  柳依依点点头。相处这些时日,难得他留意到她的喜好。

  不多会儿,家丁抬来大堆物件。一面整人高的椭圆光面铜镜,一顶八宝铳金狻猊炉。那炉中铸了只小兽,燃香之时,小狻猊在烟雾之中缥缈欲现,很是讨喜。另有兔绒鸭绒锦锻厚被与四季新衣等等若干。

  凉弦打开其中一盒妆匣,问道:“夫人,这新来的首饰中有枚翡玉缠丝金蛾花胜,您要不要试试?”

  柳依依没有说话,凉弦便替她戴上。蛾角上两只金丝触须,人稍动一动,便摇摆不停,别具灵性。

  显然,他已明白她的窘境。自他来这里过夜,除了饮食,还不曾对她如此开恩。

  今日不知道刮了哪门子邪风。

  凉弦喊来另两个婢子收拾赏赐下的物件,浣香边抹桌上余下的灰尘,边小声咕哝:“爷今日出去,瞧着仿佛瘦多了,你们觉着呢?”

  “嘘。”凉弦摆了摆手。柳依依就坐在旁边。浣香吐吐舌头,一忙完,三人赶忙退了出去。

  柳依依对镜自顾自咬着指头。

  他瘦了么。

  也是。白日忙于朝政,夜里又休息不好,怎能不憔悴。前几夜好歹还能在床上囫囵盖上个半边薄被,后几夜自己跑去榻板,连个盖的都没有了。这样冷的天,没生病已是万幸。

  她叹了口气。

  他便是觉得亏欠,也大可不必与她同受这些折磨。如今特特送了这些东西来,算什么呢。他们之间,说到底,也只是契约关系。



  年后,这个白昼似是比哪一日都长。从午睡起床到日暮,青丝怎么梳也梳不到尽头。

  卿洛两眼定定地望着窗牖。户外似有啁啾鸟声。她两眼空空地不知坐了多久,终于放下篦子,自己随意挽了个髻,整了整衣衫,照例去府内各处巡视。

  巡到厨房,分到映阑苑的两个食盒高高地摞了四五层,正摆在灶边最暖和的位置。卿洛打开看了看,一凉六热,另有一例鸡菌清汤和芙蓉糕。

  “这清蒸鲈鱼和干酥糜肉倒也过得去,怎么却又给夫人上了一道凉菜?”卿洛不满地责问庖丁。“冬日吃凉菜最伤肝腑,夫人身子才好些,还不快撤了,换上份酿豆腐,里面多塞些牛肉,大火多蒸些时辰。”

  疱丁受了训,只得带人重新开火。未料柳依依用了这顿晚餐后很快腹如刀绞,紧急请来的医士立即下了汤药,直到凌晨,病情并不见收敛,整张脸因剧痛而变得煞白。医士们无策,想着梅无隐又不在府内,只好禀知姨娘作主。

  卿洛一面给梅无隐修书,一面隔帘安抚柳依依:“夫人且再忍耐些。我就这派人给爷递信,他医术高深,定会保你无恙。”

  “不用。”柳依依咬紧牙关,强忍着不发出呻吟:“他公事在身,不能因我误了行程。圣上若怪罪下来,吃罪不起……”

  “可是……”卿洛为难地放下笔。

  又是一阵绞痛。柳依依强撑着去了净房,见自己泄下隐隐带血,料是此疾凶多吉少,不由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柳月亭清晨去铁匠铺查验战备中的兵器进度,铁匠告诉他,铸剑所需的用铜量远远大于供应量。他想了想,自己手里几个矿主手里的货早已被自己收罄,如今再想催货,怕一时半会儿也不得凑齐,便转身去了盛邦银楼。

  他第一个想到能求助的人,就是萧尧。他是本城唯一与自己手握不同货资渠道的商贾。

  他道明来意。萧尧一听数额巨大,也略觉为难。

  二人正在商议,柳依依从娘家带去的贴身婢子巧惠气喘吁吁地一路打听到银楼,见到柳月亭就开始哭诉,说是姑爷外出不在府中,小姐腹痛,如今已病得不醒人事。

  “糊涂东西!怎么不派人多请几个医士!”柳月亭急得直拍桌:“像上次一样,去把整个凉双城的名医都请来啊!”
  
  “请了请了,我听他们说什么脏毒什么结阴,又或什么大寒,可是药用下去总不见好,老爷,这可怎么办啊!”巧惠说着说着又哭起来:“小姐不让喊姑爷回来,卿姨娘也没有办法,我还是偷跑出来的。”
  
  “我这就去!”柳月亭扭身向萧尧道别:“萧公子见谅,购铜一事稍后再谈,且容老朽先处理一些家事。”

  “柳公可是要去梅府?”萧尧问道。

  柳月亭点头。他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怎么忍心任由她独自在梅府挨病等死。

  萧尧皱了皱眉头:“梅太府如今不在府中,家中尽是女眷,且卿姨娘还怀有身孕,柳公便是爱女心切,这般前去,怕也不合事宜。”

  柳月亭冷静下来。

  的确,未请自去,本已于礼不合,更何况还有一屋女眷。再者,若城内的医士们都无方可解,那就只剩宫中御医一条路可走。可梅无隐如今只是个九卿太府,府中内眷,哪有劳动御医的资格。

  萧尧似看透他的心思,说道:“这凉双城,哪还有比梅太府医术更精的御医呢。”

  一言惊醒梦中人。柳月亭尤在黑暗中见到一丝曙光,脸上神色立即缓了几分。

  算算时辰,梅无隐出发不到一日,除去夜间打尖住店,应该还未走得太远。快马加鞭,最多明日傍晚便能追回。

  他抬腿欲走,萧尧伸手拦下他。

  “萧公子还有什么话交待?”柳月亭疑惑地看着他。

  萧尧收了手,直道不敢,说:“凉双城乃皇城帝都,天子脚下,圣贤云集。若依这位姑娘所言,连那几位医士都束手无方,只怕这病并非普通疾毒。容在下说句大不敬的话,便是梅太府回来,怕也只能缓解,难去病根。”

  “请萧公子提点。”柳月亭揖礼求教。他既能说出此番言论,定是有解决之道。

  人命关天,萧尧直接说道:“梅岭神医之女巫素心,与梅太府有总角之情同门之谊。双管齐下,何疾不愈。”

  柳月亭闻言,立即着备两封百里加急“奔命书”送去两地。

  送走柳月亭,萧尧转身走进内院。院左右两侧高墙,对面则是一座青砖碧瓦的大门,门内才是他栖身的庭院。

  庭院三面皆是回廓楼宇。院中央,非常显眼地,修着一座花费近百片透明琉璃砌成的暖房。光看那些琉璃的水润度,便知要消耗几十个匠工连夜打磨几天方能完成。

  暖房内通着外面的炉火。他推门而入,房内,一根已拇指粗的柳苗被围砌在圆形青砖之中。圈内土质松软肥沃,一看就是被精心培植过。

  梅无隐靠近查看。它已长到他腰际。今日,又新生了两片嫩芽。

  天气回温,火炉可以撤了。

  他伸手轻轻摸了摸柳苗。唇边勾起一抹自己都难以察觉的,温柔的笑意。


2022。01。14

雾桥 发表于 2022-1-12 01:21

30
  梅无隐接到消息立即掉转马头,黄昏时分踏进梅府大门。

  府内一片死寂。他叫了两声洛儿,一个小婢女跑出来回说姨娘已经守在夫人身边两天。他点点头,去了映阑苑。

  卿洛一见到他,尤如见了主心骨,唤声爷,身子软软地几欲瘫倒。梅无隐一把将她横抱在怀,命人抬来软轿,将她送回自己屋中休息。安排妥当,这才走到柳依依床前,掀了床幔。

  一张瘦得几乎脱了皮相、眼眶凹陷颧骨高耸的脸。这,是柳依依?

  那个说衣服宽绰才显得脸圆了些,伸手便想打在他身上的、眼若点漆的柳依依?

  如今躺在那里,面上半点儿生气也无。若说躺在那里的是个死人,也必定有人相信。

  他看了看诊单。太参鹿茸,阿胶蛤蚧,山茱萸百草霜,细石。这两日,她的身体到底承受了什么,要用得上这般大补大寒的药?

  他从被褥中摸出柳依依的手腕,压脉细辩。

  往来迟缓,三至一息。举之不足,按之有余。数脉交替,洪脉滔盛。这般复杂的脉象,连在梅岭也极少见到。

  寒,邪,热,虚,毒,竟是占全了。

  一个人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病危到这般地步?梅无隐心头突跳,手指控不住地轻微颤抖。

  他仔细排查诊单。想是这些医士切到热脉便敛,切到虚象便补。但病人体内数象并生,压此助彼,无意间反例更是使病情雪上加霜。

  他的唇不禁越抿越紧。

  五症中,热症表象痢血最重,实症最轻,易从它入手再逐一击破。梅无隐净了手,取出诊包里的银针,按着太平针法取穴。约摸一柱香的工夫,柳依依的指尖动了动,他稍稍舒了口气,重新开了张药方。

  浣香煎好药,将汤一匙一匙喂入柳依依口中,他这才打发走医士,吩咐凉弦关好院门,非他许可,任何人等不得轻易进出。



  卿洛倚在她的雕花紫檀床榻上,拿了只腰枕垫着腰背休息。梅无隐推开门,静静看着她。

  她见到他,嫣然一笑,伸手道:“有爷在,夫人必定无事了吧?爷昨儿才走,今儿便这般急匆匆地赶回来,一定很困乏了,快坐下歇歇。”

  梅无隐仍旧一句也不说。

  她讨了个没趣,缩回手,委屈地问:“爷这是在怪我没有照顾好夫人么?”

  梅无隐走近榻边,伸手抬起她的下巴。

  就是这张娇俏可人的脸,让他一步步沦陷。他为了她不惜与师门离隙,不惜与师姐生分,甚至甘愿为她抛下现实抛下皇权抛下一切。

  但她一次一次让他失望。

  别的他都能忍。不让他碰,他便不碰。把他往外推,他可以在她的门外慢慢地等。他总以为,只要再过几个月,等生下孩子,从前那个善解人意的洛儿还会回来。

  但有些事,偏偏不遂人愿。

  “告诉我,你给她吃了什么。”他语气平静,听不出半点怨怒,但眼神分明冷厉。

  卿洛收了笑意。

  “是洛儿的错。”她知道再也瞒不住,低下头小声的说:“我也是怕夫人再瘦了,爷回来会心疼,便想到自己手里还有两粒‘左还丹’,上次爷吃了后,不是还直夸那是件补身子的好东西么?我就自作主张,偷偷拿了一颗想给夫人补补。没料到……”

  话未说完,眼泪已如断线的珍珠滚落下面颊。

  “左还丹”乃是她父亲留给她的宝物,她拢共也就三颗,梅无隐也的确曾因此受益。所以在他搭上柳依依手腕的瞬间,心底立即有了数。

  当年他服下此丹气血如浪翻涌,但因有内力可化,反能将那丹药的毒效翻升为倍长的功力。可柳依依只是个寻常女子,若不是他回来的及时,不用多久,必定全身出血而死。

  卿洛这小女子,只知此药有强身的功效,却不懂尔之蜜糖,彼之砒霜,若使用不当,也能致人性命。

  门外婢女叩门,道是柳月亭来访。

  梅无隐暗暗叹口气,语气缓和了些:“你也是好意,不知者不罪。这事再莫向第三人提起。”说完就急急走了出去。

  柳月亭这时候到访,自然是为了柳依依。梅无隐领他去映阑苑,难免惹得老父亲痛哭一场。

  局面虽糟,但好在柳依依这条命还能续着。只是还能续多久,梅无隐也没有把握。

  他对柳月亭说:“府上几个疱丁备食不洁,害得依依遭此大罪。岳父大人请放心,我必定尽毕身所学固她身体本元,我还有个小师姐,身具起死回生之术,我这就……”

  “我已经以你的名义去函拜求了。”柳月亭平复了下情绪,缓缓说道。

  两人走出屋外。

  虽是冬末春初,风仍带着刺骨的寒意。

  便有阳光,也觉得不暖。

  梅无隐愧疚地陪着柳月亭在院中立了很久。光秃秃的银杏树,树枝尤如几双干枯的手,向天空无力地伸展。

  “无隐,你已是依依的夫婿。”柳月亭看着那些枝丫,说道。

  梅无隐低头应着:“是。”

  “依依便再有不是,看在这孩子从小没有了母亲的份上,望你能善待她。”柳月亭心痛地说道:“这孩子表面任性娇横,心地却是极为柔软。她值得你好好对待。为父希望,你们小俩口能松萝共倚,相携白首。”

  “是。”

  除了是,梅无隐不知道说什么好。

  柳依依……从来没跟他谈起过她自己的母亲。

  那些个夜晚,他对她说起朝廷中的人事,她总以轻松的语气劝解他。但每每说起各自往事,她总会随口诌个话题调侃过去。

  如今想起来,她眼底的疼痛,他从来不曾懂得。



  再过几日,梅岭的人应该就会到达凉双城。

  夜半,一道黑影趁着灯火俱寂,轻手轻脚驾着辆单人马车,直奔城西望风岭的黑木岗。

  圆月之下,已有一身量魁梧的黑衣壮汉站在那里。

  “蠢货。”二人刚一照面,壮汉便冷冷喝斥:“我早吩咐过你,非紧急情况不得求见,如今正是紧要关头,要是被人发现怎么办?!”

  “主上恕罪。属下并非任性自专,实是有要事相商。”求见的人从头到脚罩着宽大的黑斗篷,声音细婉如莺。

  “你说。”壮汉的口气很不耐烦。

  “属下请求,杀巫素心!”莺声女子笨拙地跪下身去。

  “此女一旦到了凉双城,只怕日后梅无隐便能在柳家的扶持下顺利登位。为了主上与公子,属下请求……这次,务必斩杀巫素心!”

  壮汉闻言,冷笑一声:“说得倒是堂皇,我岂不知你的小心思。”

  “……主上……何出此言?!”莺声黑影明显身躯一震。

  壮汉轻蔑地说道:“卿洛啊卿洛,你是怕那柳依依活下来,以后万一与梅无隐成了好事,反倒成为你母仪天下的障碍吧?”

  卿洛听出他语气中的嘲讽,“腾”地站起身子,怒道:“我何时在意过什么母仪天下!难道我忠心耿耿十多年,还换不来主上这一点信任吗?!”

  见壮汉不语,她捧着肚子,继续怒诉道:“这两年,我为了留在梅无隐身边,不得不伏小作低地卖笑陪乖,请主上扪心自问,我所做的这一切,到底是我自己自贱自轻毫无意义,还是我从一开始就信错了人?”

  那一年冰锁雪封。她全家遭遇冤案,一个男子将与父母兄弟失散的她从发配的路上解救了回来。从此,她便以他为天为地,他要求她学琴学唱,她更无半点违背。

  他的指令对她如同神谕。却不想,她的牺牲与忠诚,却完全不在他眼中。

  她仰头看向男子。她不信他能如此无情。

  “就算你不信我,难道,这肚子里的孩子,你也不认!!”她几乎咆哮出声。

  壮汉语噎。半晌,他转身道:“我知道了。这件事我会去办,你回吧。路上……小心。”

  只是一句小心,卿洛的眼窝一酸。

  她的委屈已经如此之大。可是,还是,只要他满意就好。

  俩人各自离去。

  灌木丛里,几声悉悉挲挲声后,又有一黑影不紧不慢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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