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桥
发表于 2022-1-12 00:54
11
林中。萧尧一袭银丝束袖长衫在夜空下衣风飒飒,腰间玉钩柔润泽凉,将原本硕长的身形勒显得更加挺拨。凤凰山一别,他气色明显大为好转。虽霜发未改,但凹陷的面骨肤质渐充盈,火把相映,越发衬得他丹唇星目,灼灼辉光。
他瞟了眼卧在泥土中狼狈不堪的巫素心,语气阴鸷:“谁的命令?”
无人敢答。
“甚好。”他提出落于地面的长刀,随手一划,三角眼颈部裂开了一条见骨长缝,鲜血顿时喷溅七尺。
“还不说么。”萧尧将滴着血的刀刃在那尸体上擦了擦。
“还请公子不要为难我等。”一蒙面人隐忍半天,终于咬牙低语。“今日若不杀了这姑娘,我等回去必死无全尸……公子若再执意管这闲事,便休怪我等不客气了!”
“哦?”萧尧剑眉一扬,以刀尖挑开束在巫素心身上的绳索,淡淡说道:“那就……不客气吧。”
众匪互视一眼,横刀上前,将三人困在中心。
萧尧看都未看他们一眼,只偏首问道:“姑娘可有受伤?”
“无妨。”巫素心冷冷回道。她身有陈伤,他是知道的,第一帮劫匪也知道。如今他倒来得不早不晚,仿似她的行踪都在他掌控之中。如此众多巧合,令她不得不将他与劫匪的目的关联起来。况且,他本身便是山贼出身,什么下三滥招数使不出来?
只是不知这两拨劫匪,哪一拨才是他的部署,或者,两拨都是?
既然暂时还摸不清对方来路,眼下还是相机行事最为妥贴。巫素心一边盘算,一边起身护在安沉信身侧,与萧尧贴背而站。手中银针已蓄,单等劫匪一哄而上。
她自己却清楚,她的手臂受心伤牵动已无法用力。加上之前强行催力发针,如今甚至连自保都很难做到。
她极力保持冷静,筹思对策。
“姑娘莫不是以为这些贼人是在下指派?”仅凭刚刚话中语气,萧尧居然猜中她的疑虑,直接说道:“若我说,这桩事与在下无关,姑娘可信?”
“贼人在前,性命交关,信与不信,又能如何!”这倒是真话。她信不信的,于事何益?倒是如此近身相贴,他皮肤间传来一缕淡雅的伽南香气,却是极其好闻。“你腌入味了。”她谑讽道。
“在下不是阉人……”萧尧顿时面红耳赤。
未等巫素心多说,刀光闪过,众匪已齐齐迫身杀来。只是,刀刀,都避开萧尧命关。
萧尧一手拽了巫素心,随便使了套九玄刀法,路数繁复多变,刀锋逼人,震得众匪节节后退。
再这么纠缠下去,不出十个回合,匪徒必败无疑。一匪灵机一动,虚晃一刀,转而向昏迷中的安沉信袭去。
“信儿!”巫素心大吃失色,想也未想就挣脱开萧尧,纵身扑在安沉信身上。
果然中计。匪徒冷笑,提刀便刺。
“嘶——”一道银光旋身挡来,刀尖已来不及收回,直直插入来者腹腔。
巫素心抬头,那替她生受一刀的人影竟是————萧尧!
在场所有蒙面人均倒吸一口冷气。
凤凰山萧尧,乃苍生派掌门人萧亘独子。
苍生派建派于胡丽山麓,却在短短二十年内发展了万千徒众,广布于五湖四海。掌门人萧亘行事心狠手辣,势力之庞大,放眼整个武林无出其右。但其子萧尧却自小无心江湖,萧亘便将他“发配”到凤凰山,只令他做个二当家也便罢了。
虽是冠着个名号,这萧公子却从不涉步江湖之事,终日读书练武,不过是个悠游度日的闲云野鹤。
如今,苍生派唯一的公子竟被他们所伤,想来,活,他们是活不成了。
活不成事小。只怕死,都极不轻松。
伤人的匪徒**几步,转身逃之夭夭。余者回过神来,皆作鸟兽散,各自亡命。
散落的火把在枯草上一点即着,很快向林中漫延。枝叶哔驳燃烧,在夜空下宛如一树一树吐着青烟的花火。
匪徒走尽,萧尧“扑通”一声撑刀跪地,血,顺着捂着伤口的指缝洇红了银衫,滴入膝前的土地。
夜风吹起,他发白如雪,零乱地散落在削瘦的脸颊,和着周围冲天的火光,看上去,竟有一种苍凉之美。
巫素心扒开他衣衫。刀尖足足入肉一分,伤口触目惊心。所幸刺伤的位置恰巧避开了内脏险要,以她医术,待封穴止血后拨刀敷药,再好好调养时日,这条命,应能保住。
“公子……何须如此。”感激之下,她声音不仅轻柔了些,连称呼便也改了。
萧尧看着她,眸光肃敛:“在下说过,即便倾尽所有,也必保……”
“当日一句闲话,素心并未放在心上,公子以后不必再提。”巫素心打断他的话,盘坐下来再度运气,依次封了他承浆、神门、隐白、下髎。
“劳烦姑娘又救了我一次。”萧尧轻道。
“你原也是为了救我,谈何劳烦。”巫素心脸色微红。“倒是素心之前还猜疑公子动机……”
“无妨。”他学她说话,笑了笑,脸色苍白,斜身倒下。
巫素心皱眉。这男子大病初愈,身体原本尚未复元,刚刚又逞强与匪徒斗了十几来回,利刃在腔,他又体力虚耗,一旦发生烂殂,后果将不堪想像。而她心疮未愈,内力不足以再施血疗。别无良方,只能先以阳陵泉为君,在其附近设十几臣穴,捻转抽拨,助其脏腑去陈生肌。
刚收了针,一边的安沉信悠悠醒来,看着周围尸陈遍地火光冲天,大惊失色。
“我们……这是在哪里?”
雾桥
发表于 2022-1-12 00:54
12
巫素心扶起安沉信,道:“我一路留心,这几日马头一直奔西,料已离闵郡不远。”
“那岂不是走了回头路?索性就回俟心园先安顿几天吧。”安沉信站稳,随手摘去巫素心发间几根枯草。
巫素心沉默片刻,试探性地商量:“我们……去凤凰山吧?这位萧公子为了救我们才受这么重的伤,而凤凰山是他的地界,对他养伤有益。”话说得堂皇,但其实她心底真正盘算的是,虽然沉信的俟心园近些,但那萧尧毕竟是山贼,如若就这么回到安府,不被那个安大人当场下狱才怪。
她这点小心思,即便安沉信年纪再小,当听到萧公子的身份时,便也就猜透七分。只是他心窍伶俐,看破却不点破。他辩认了眼那人,小声提醒道:“你可莫忘了,我们差点死在他们手里。”
“此一时,彼一时。更何况,他既有心来解救我们,又怎会再起祸心?”巫素心眉眼弯弯地笑,安抚地拍了拍他苍白的手背。
“……随你。”安沉信抽了手,赌气似的加上一句:“还有,我虽唤你姐姐,却不是孩子,你不必这般哄我。”
他们驾起那辆残破的马车找了家客栈住下。巫素心日以继夜亲自给二人换药下汤施针,自己本身又伤疾未愈,接连几日,身躯明显清瘦许多。
又过了几天,一早店小二照例提着热水在门外叫了几声姑娘,内室却迟迟不见反应。安沉信闻言,急急令人撞开门闩,发现巫素心不知何时晕倒在梳妆台边。他抬手示意小二退下,自己摇晃着将巫素心抱起。一柄小木梳从她手心“扑”地一声,掉落地面。
长发如瀑倾泻,在他臂弯间如丝若缕。安沉信垂睫,望向怀中那张憔悴的脸。
那双眼因连日劳累疲乏晕着乌圈,双颊腊黄,唇色也呈黯紫,与当初在俟心园初见时的光彩活泼相比,竟判若俩人。
他发出一声连自己都不易察觉的轻叹。“你那时何必……”话只一半,忽尔敛唇不语。
不知什么时候,萧尧已闻讯赶到,立在门后,正静静看着他。
他没有躲闪,目光与他直视。萧尧未作招呼,阔步上前直直展开手臂。
安沉信连退两步,冷冷说道:“安某即便再孱弱,也还不至于抱不起一个女子。”
“安公子不必逞强。”萧尧扯唇邪魅一笑,不由分说,将巫素心强行抱入自己臂弯:“萧某即便再多受几刀,也还是能抱得动你巫姐姐的。”
安沉信眸光瞬忽阴沉。刚刚萧尧从他手中抢人之际,他分明感觉到对方臂间散发出来的骇人力道。如此霸道,只怕腹部创口会再次崩裂。
果不其然,萧尧新换的月白盘锦长衫很快洇出一团红枣大小血渍。他却并不理会,神态自若地将巫素心稳稳抱至榻上躺平,放下帘幔。
“看样子,倒是我多虑了。”安沉信巧然一笑,眉宇间又恢复素日柔和:”巫姐姐体质非同常人,想来应是累下的。我们不如暂且退下,让她安静休息几个时辰。“
萧尧凝重地看了眼帘内若隐若现的人影,转身时亦一脸云淡风轻:“安公子所言甚是。请。”
二人回房。而此时此刻梅岭的梅无隐,也正在自己房中不安地来回踱步。
巫素心不会想到,就在三人林中遇险那夜,梅无隐循着踪迹去过那里,只是到底晚了一步。
他带着卿洛到止马坡后,没有看到马车,便向周围的店铺打听。从茶铺小二的描述中,他确定被掳走的俩人正是素心与沉信,当即便买了匹马日夜追赶。直至追到林中,在一片打斗痕迹中捡到素心常绾着的银簪。
他袖了簪子,焦灼地查验被烧得漆黑蜷缩的尸体,发现都是男子,这让他原本揪紧的心稍稍放松了些。
卿洛却是第一次身临人间炼狱般的景象。“公子……”她一手牵着梅无隐的袖角,一手扶额,脚步踉跄,杏脸惨白。
梅无隐以手触她额,手背微烫。
“你发热了。”他迟疑不决。“要不,要不,我们先回去……小师姐她……”
“不要不要。”卿洛连连摇头:“卿洛没事。这地方好吓人呀……我们继续往前找找吧,小师姐万一有些许差池,只怕你回梅岭也不好交待。”
梅无隐陷入沉思。
他们并未与人结怨,实在猜不到这些刺客来路。看林中丧命人数,绝不似素心一人所为。素心要是能摆脱困境,自然会携着沉信回梅岭。如若遭遇不顺,以他个人力量,还不如尽早回梅岭求救。
他拿定主意:“走,我们回梅岭,找师父去!”
但他又扑了一场空。巫千越几日前已匆匆离开梅岭,只留下四个字:不日即归。
雾桥
发表于 2022-1-12 00:55
13
天色霏微,凉风幽咽,浪涛堆雪。
梅无隐从不知梅岭的五更天竟有几分肃杀。
他在淬云峰山顶挑眼望去,雁翠峰女厢房最南端的竹窗中,隐约透出一豆烛火。
看来,洛儿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
他自然明白卿洛的出现会在梅岭掀起不小的骚动。十八年间,有些事不必挑明,早已约定俗成。
只是,人人都自以为是的水到渠成,却不符合他的最大利益。
他又何需在意旁人眼光。
他脑海中浮现出巫素心的脸。那个总在他忘形忘体之时厉声疾斥他的小师姐,那个时刻与他斗嘴却又护他周全的女子,凭心而论,待他算好。可若一定要在她与卿洛之间择选良配,他宁是后者。
他注定不凡,怎么可能傻到以十年余寿去陪一场毫无***的寡淡相守。更何况,本轮关卡已通,按正常的游戏设计,她的利用价值已所剩无多。棋子已废,留在身边,很是累赘。
但那弹琵琶的小女子却完全不同。她性格柔顺,糯声绵语,只一个眼神,便能软化他心底的坚冷……难道有这样贴己的陪伴不香?
那日,他在利弊权衡中最终留下了她。当他握住她的纤腕时,他甚至闪过一个念头,此后无论前程如何,他必将为她披风斩雨。
情字太重,或许是缘。或许这本就是他与小琵琶的命中暨定。
当然,他也不是绝情绝义之人。巫素心还是要找的。之后,便该向皇城出发了。
那里有一个属于他的位置与结局,在等待他。
途中所遇,不过是到达自我目标的台阶。
想到这里,晨光突破。霞蔼之下,他看见一骑驿使向山门扬尘而来。
凉双城。正华宫内。
一身着白衣的绝色女子玉雕般背立于案,长睫下的双瞳冰冷得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死水。她紧闭红唇,一言不发。门外,侍卫与宫女屏息凝神。诺大的宫殿内,只有机枢翎扇发出吱吱呀呀的榫木声。
“又过去三天三夜,你还是什么话都不肯跟朕说么!” 终于,案后坐着的朔帝低哑着嗓子恨恨发问。在他指间,一颗流光水滑的星月盘珠瞬刻被捻作屑末。
女子缓缓转身,眼帘低垂:“你谴人以素心性命要胁我,如今我来了,素心在哪儿?”
朔帝走过去扶向她的双肩。她侧身一闪,轻易躲过。
“请圣上自重。”
“圣上,呵呵。”朔帝身躯微微一震。“这普天之下,人人尊我为帝,却再未有唤我阿仁之人。”他声音低沉,再度逼近:“越儿,我以国号思你念你,十九年了,你当真什么也不知,什么也不懂?你为何如此无情?”
巫千越冷笑出声。“圣上万寿,越国无疆,与我有何干系。请将素心还给我,否则……”
“否则如何。”朔帝眉梢一挑。
巫千越昂首相向:“纵使您拥兵百万,纵使我巫氏有永不与朝廷为敌之训,但倘若真将我逼急了,我亦不惜以梅岭千年清誉向江湖发起烽烟令,恐怕到那时,圣上还未解决现下的西北外患,先要享受一轮内战之快意了。”巫千越合了合眼,再睁开时,眸中射出寒光:“圣上英明,想来决不会愚蠢至此。”
她衣袖间一缕香草之气桀傲清冽,与后宫妃嫔的花香艳调迥然不同,只是在这样幽冷的语境下,再加那一袭素衣,竟给人一种阴寒之感。
朔帝沉默地看了她许久。这番毫无温度的话,竟从她口中说出。
他想起她在王府与他相伴时,经常一身红衣在庭中舞剑,那时的她多么曼妙可人。“你……何时喜着白裙了……我记得从前你最爱红色,你总说……”
“自玉郎薨世那日起。”巫千越面无表情打断他的话。
他周身如坠冰窖。
她竟当他的面唤那个死人为玉郎!
那个阴毒到不惜在尚且年幼的他身上种蛊、害他受尽八年炼狱般痛苦折磨的颐妃的儿子!
当年他爵轻势微,在皇储之争中并不具备任何优势,即便这样,颐妃为了给自己的亲生子肃玉扫平道路,照旧对他下了手。八年!毒虫噬体,何等之痛!在残酷的皇城内斗中,他孤立无援,只能对一切佯装不知,忍辱偷生,受尽苦楚。
他要活下去,唯有借着与吕府联姻爬上权利的顶端。他要护自己周全,护母亲周全,便必须有所舍弃。
他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就算他对她隐瞒一切,就算他辜负她,可是出于愧疚与弥补,他还是赦免了仇人之子。只因为,那厮不仅与他一般倾心于她,而且还长了与他极其相似的脸!
他不能给她的,便放出一只影子去成全那段过往。
可她现在居然唤那只影子为玉郎,对自己冷漠至斯!
手指捏得劈啪作响。他极力忍下滔天之怒,最终只是“哦”了一声。
“朕放你回去。”他蹇涩地坐回绨几。半晌,再开口时,仍是百官敬畏的天子威仪。“素心不在宫里。朕,养了一群废物。”
雾桥
发表于 2022-1-12 00:56
14
巫素心自然不在宫内。
当苍生派的车辇出现在客栈门口,她既不惊讶,也不反对。去凤凰山照顾萧尧,这原本就是她的打算。她想托人给梅岭报个信,那伙山贼立即为她打点得妥妥贴贴。 “你们还真是神通广大,连官府的邮驿都能差使。”在苍生府安顿下来后,巫素心对这事仍心怀积忿。
“姑娘,你难道没有听过这么一句话么?有钱能使鬼推磨!尤其在这官场,没有什么是银子解决不了的。”一进苍生府,萧尧便以她在府中行动不便为由,支了自己身边一个侍女过来。
那侍女虽年纪稍长一些,相貌倒也生得白净。鹅蛋脸,婵娟眉,削背蜂腰。一只小翘鼻将原本平淡的脸,平添出几分俏皮。
“银子再好,关键时刻,却不一定能买得了性命。”巫素心很是不屑。
“是是是。我家公子说了,姑娘说什么,便是什么。”侍女不再辩驳,抿嘴笑道:“姑娘,这一路风尘碌碌,让芸娘先侍候您沐浴更衣吧。”
她指挥几个小厮抬了二十余回水,总算将浴桶灌至七分。伸手进去试了试水温,闭门落帘,又投了一只香包往桶里浸着。
巫素心笑道:“我不惯使这个。”也不用芸娘侍候,自己褪去衣服,坐了进去。突又想起一事,扬脸问道:“安公子那儿……”
“姑娘放心,我家公子自有安排。”芸娘解了她的发髻披于桶沿,一边用木槿叶熬的汤汁细细梳洗那乌丝,一边夸道:“安公子长得真是俊俏。依我看,他若是个女子,只恐怕京城第一富甲柳月亭的女儿柳依依,也是望尘莫及的。”
巫素心撩了一手窝水浇在自己肩头。她自小在齐苍郡的梅岭长大,这些天虽走过几个郡镇,但对京城这个地方很是陌生,更别提什么富不富甲依不依依。
听芸娘说起那柳依依平日出行时的打扮作派,倒像是位过于娇纵了的千金。
她对这个女子顿无兴趣,懒洋洋地打断话题:“你家公子可曾用水。”
芸娘一边给洗好的发丝抹花露,一边回道:“公子的衣什物件一向都是我在管着的,他现下应该,或许……还不曾吧。”
巫素心见她说得不够确定,咕哝了句:“可不能让生水进了腔啊。”立即擦了身体穿好衣衫,也不管通不通报,直直闯进萧尧房里去。
萧尧躺于榻上,听到推门声,见是她进来,愣了愣,忙喝退左右。
“咳咳,咳咳。”他扭过脸,尴尬地连咳两声。
巫素心见他别过头去,这才想起自己披头散发就跑了来,身侧的衣带只胡乱打了个结,发梢还在答答地滴水。
她赶紧在案上的乌木套筒内随意抽了枝毛笔,将湿发松松挽了上去,然后坐在榻边,撩起萧尧的上衣,查看伤口。
她一低头,发丝间几滴水珠连连坠下,落在他手背,似冰似火,蕴得他心慌。
他紧张得一动都不敢动。
“怎么了,可是哪里不好?”她查觉到他的呼吸有些异常,诧异地问。
“没什么,没什么。”她后襟半湿,一缕垂下的发丝别过小巧的耳朵垂于胸前,模样极其乖巧。
这与她平时的样子很是不同。
他不敢明说,假装又咳了两下。
“要不是你上次胡乱走动,此刻便已好个六七分了!”她气鼓鼓将他衣衫撂平。“这会儿可闹得,里层的肉又得重新长,还得多敷两个疗程!”
“拖累姑娘了,咳咳……”这回是真咳。
“罢了。”她不忍再训。“以后可得听话些。早些养好身子,我也就不欠你什么了。”说完,转身便回了自己房间。
她刚走,一个喽罗敲了敲门。萧尧收起嘴角淡淡笑意,道:“进。”
来人附于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后退了出去。
他沉思片刻,起身走到几案前,扶住中间一格青铜色的香炉,向右转了两圈,再向左回一圈。
案后传来嗡的一道声响。他掀起几案后的锦帘,壁墙内赫然出现一条密道。待走进去,石门从内再度关闭。
密室中站着一人,七尺有八,身量魁健。头顶金兽束冠,身着朱红蟒袍系着墨色玉带,靴面金丝绣满虎头利爪,光看背影,已是威风。
萧尧叫了一声“父亲”。
那人缓缓转过身来。竟是乐平郡一役中,侥幸逃脱的前朝太子————肃恒!
原来,当年他早早就在鹰扬将军部埋下内线,关键时刻得到风声,安排了几个替死鬼,让他们换过衣服烧毁面容,自己却带着几个得力的亲信,从另一条小径偷潜了出去。之后的十九年,他化名萧亘,创立苍生派,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兵临凉双,重掌大宝。
“逆子,还不给我跪下!”萧亘怒目圆瞪。
萧尧垂首道:“孩儿不知所犯何罪。”
萧亘一时有些语噎。
“父亲,梅岭在江湖中的地位你不是不知。上至皇亲下至黎民,各门各派,谁不曾受其恩施?巫氏若在我们手里出现闪失,只怕会给苍生派带来灭顶之灾。”顿了顿,萧尧问他:“刺杀巫素心的那批人,是您派出去的,对不对?”
萧亘眯起眼,没有否认:“看来,上次我与孙其圣的谈话,你还是听到了。”
“父亲!那巫素心……可是我的救命恩人,你杀她,尤如灭我!”萧尧哽咽着嗓子。
“哈哈哈哈,恩人又怎样!!”萧亘仰天大笑,发疯似地冲他咆哮,双眼充盈出血丝:“谁让她是巫千越的女儿!我就是要趁那乱臣贼子捉她的时候顺势杀了她,好让那女人以为是他肃仁杀了自己的女儿!我要让万万千千的天下人骂那狗皇帝毁医灭善,我要让他最爱的女人恨他一辈子!”
他一脚将萧尧踢跪在地,从挂壁上取了根马鞭,也不顾他身上是否有伤,一鞭一鞭抽下去:“心慈手软,妇人之仁!枉费为父近二十年心血!胸无大志,以后如何胜任太子!”
皮鞭落背,肉开血溅,一片模糊。萧尧咬紧牙关,半声不吭。
“逆子、逆子!”直到打累了训乏了,萧亘才扔了鞭子坐下,气喘吁吁地长叹:“天命不公啊!那肃仁抢了我的皇位也就罢了,连同年同月生下的孩儿,我的都比他的窝囊!”
萧尧见他动了心火,忍着背痛倒了一盅茶,跪地奉上。
“唉……”喝口热茶,萧亘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些。“儿啊,你不惜与为父作对,也要把那巫素心护在身边,你当真对王位就毫无兴趣吗?”
萧尧闻言,抬起头,一字一句回道:“父亲,江山可谋,但孩儿绝不愿以一个女子的牺牲来成全霸业。天子之位,应德才者兼,方能民心所归,社稷永固。”
说完,又低下头去。
他总是这样,把自己想说的说完,便再不出声。沉默的像一棵树,风过之后,再无声息。就连在婴孩时期,都是这般惊人的安静。
但他一定拿定了主意,也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为父知道拗不过你。”沉吟许久,萧亘终是做出退让,但他提出一个条件。“那巫氏女子,新婚丈夫只有十年寿命,可你乃皇家血脉,为父仅你一子,日后还须由你继承大统。若你胆敢对她有一丝儿女私情,到时,就算你再为挡十刀,也别怪为父心狠!”
萧尧喉头一阵滚动,闷声答道:“孩儿,不敢。”
“不敢就好。起来吧。”萧亘上前扶起他。“大丈夫壮志四方,岂能为一女子自毁前程。回去吧,好好养伤,江湖上的事,你就别管了。”
说完,他按了按儿子的肩膀,从密室另一侧离开了。
雾桥
发表于 2022-1-12 00:57
15
酉时。巫素心按惯例熬了汤药令安沉信服下,又制了贴膏来给萧尧换,见他满背狰狞,一时又急又恼。“不过几个时辰不见,怎地平添这许多伤痕!旧疾未去,又添新伤,是谁下的如此狠手?”
萧尧若无其事地说:“萧某犯了些门规,理当受罚,不过是皮外伤,已经让芸娘上了药,无碍的。”
既是门规之责,旁人便不好多问什么。安沉信看那创口,一道道皮开肉绽,翻开的肉沟中渗出鲜红的血渍,整个背部竟没一处完整之地。鞭痕层层叠叠,模样极其恐怖。
他挪着步子移到巫素心身边,假装漫不经心地抬起手袖。
“挡着我了。”巫素心将他推到旁边:“信儿,你且挑个凉荫的地儿走动走动。”
安沉信赖着不动:“不要。”
“乖,出去玩会儿。”巫素心拿了纸,画了车前草、紫草、金银花等好几副图样塞进他手里,把他往门外推了推:“‘顺便’替我挖些草药,越鲜嫩越好。”
打发走安沉信,她割了自己手指,向茶盏中滴了几滴,端到萧尧嘴边喂下。
“该如何还姑娘这份……”萧尧看着她手腕上缠着的伽南念珠,缓声叹道。
“还来还去的,倒是说不清了,以后再不要提了吧。”巫素心蹲着,小心翼翼地将他腹部的药贴换好,又在肚脐周围取了几个穴位捻针。她手指绵软纤长,动作极其敏捷轻柔。
“疼么?”她问。
“一点点。”萧尧没有瞒她。迟疑片刻,还是说出心底一直困扰的问题:“江湖传言,姑娘的血能活窫窳,济苍生……”
“扑哧。”巫素心笑出了声:“窫窳?那是上古神兽,我只在母亲的医书上见过,自己却一次没碰到呢。”她扶他卧卧躺:“除了心尖血,寻常穴位取到的,只是做做药引,增强药性罢了。真正发挥功效的,是配合血疗的走穴与针法。针对不同病症,足足有七千多种不同的行针变幻呢。光靠饮血可是去不了根的。而且母亲说,血疗伤身,若非必要,不可滥用。”
还没说完,安沉信提着两侧衣角走进房内,往桌上一散,掉落满怀白的绿的花花草草。他呼喊巫素心过去看:“巫姐姐,你来瞧,我可采对了?”
巫素心上前检查一回,点头道:“正是这些。你回来的恰是时候,去我房内把药杵取来,把这些捣了给萧公子重新敷上,留一半拿去让芸娘煎了汤再给萧公子服下。”
芸娘奉命进屋,只看了萧尧一眼,便鼻尖发酸眼角发疼,自个儿不敢放声,只是哽咽道:“芸娘要是能替公子就好了。”
她侧过身,抽出帕子擦了擦脸颊。
巫素心皱眉。依芸娘所说,平日这萧尧的日常起居都是由她打理,但上次他身染重疫危在旦夕,并不曾见过这女子前来侍候。如今这等情真意切,倒也不像是演出来的,且瞧那萧尧的神色,对她极是信任……定是因为出于怜惜,所以上次才打发她避疫去了吧。
大约如此。
所以,她在这里倒成了个碍眼的。
“我们走。”巫素心拉起安沉信,低嘁了声,摆裾而去。
巫千越回到梅岭,见梅无隐领着个陌生女子前来拜见沥述,脸上颜色,自是寒若冰霜。
她亲手养大的俩个孩子,自小青梅竹马形影不离,她从未怀疑过素心的归属。如今看来,全是她自己失算。 是啊。肃仁的儿子,怎么可能如常人般简单。 狼再怎么养,始终是狼。
她端坐大堂中央,瞟了二人一眼,并不发话,只把巫素心的信看了又看。
卿洛与梅无隐在堂下跪等。她从梅无隐口中早已探知他的师父美艳孤傲,今日亲眼瞧见,仍是大为震惊。 年轮辗扎过的红尘,哪个女人能在年逾四十之后,仍能如此红颜乌发肌肤胜雪?除非————她不是人。 只是,美到极致,便也少了一分生气。
她暗暗抬眼看了看巫千越,恰巧碰上巫千越投来的一瞥,赶紧低下头。
许久,巫千越将信折起,轻启樱唇,声若云音:“素心在凤凰山。你领上侍字辈所有弟子同去。至于她————你自己作主。”
“她”自然是指卿洛。巫千越的清冷性子梅无隐一向知道,当她漠视某人,眼中必空无此人,更何况其名号。只是他没料到自己这次居然能轻易躲过训诫,心底反而生了些惶恐。
更何况,侍字辈弟子虽只有十余人,但个个武医皆精,在梅岭众弟子中,辈份最高。让他一路统领这帮人,他如何担待得起。
“去吧。”巫千越挥了挥袖,脸上现出一丝疲惫。
林中遇险。死里逃生。这些字眼躺在纸上平平无奇,看在她眼里却心惊肉跳。
巫氏后裔,居然也有身受暗算的一天。
山雨欲来风满楼。江湖,恐怕很难再平静。
回想过去近二十年,她一直将素心护于自己羽翼之下,每日只令其习医问诊,从不向她提及生父之仇,也不许她参听门派纷争,天长日久,虽养成她单纯直率的性子,却也蒙蔽了她该有的应激判断。 若完全失去辩人识事的能力,又怎能担得起梅岭的千年传承。
她已年届不惑,是时候放她在乱道中独行了。 她能护她一时,却护不了这一世。 世事叵测,人心不古。该流的血,该受的伤,终归无人可替。
雾桥
发表于 2022-1-12 00:58
16
梅岭求医者日达千人,即便早早拜谒,每日也只放出百来名额,且持帖者还需经过三百三十三级长生阶的一阶一叩,方能被指派给各云字辈弟子收治。寻常人若能得见梅岭医士,已算命中大幸,如今侍字辈长弟子居然整班出岭,这实属罕见。
日高风疾,一行人马不停蹄,白衣翻飞,尘土飞扬。
如此阵仗,早惊动了凤凰山孙其圣。联系起林中一事,虽涉事者皆被灭口,他也不得不防。毕竟这洞中二百来号徒众,双拳双腿加起来,也敌不过梅岭这支人马。但奇怪的是,一向行事缜密机警的萧亘却命他撤掉山障,开门迎客。
孙其圣看着萧亘阴沉的表情下暗藏一丝不易察觉的佞笑,脑后升起一缕寒意。他不敢多问,带领手下将一众人等迎回府中。
巫素心见到侍风,惊喜地跑上前叫了声师兄———梅岭座下弟子,无论黄口小儿或毳毳老者,向来以医术排辈论兄弟。
“奉岭主命,我等前来随侍少主左右。”侍风脸上挂着慈爱的笑,却仍率众人恭敬地先行过拱手鞠礼。
“众师兄辛苦。”巫素心还礼。
“小师姐。”梅无隐从人群后走出,身后跟着个姑娘。
巫素心瞧了一眼便笑了:“这不是如意茶楼那姑娘么?你呀,到底还是把她赎下了。”
“卿洛见过小师姐。”姑娘行了个万福。
“小师姐?”巫素心顿生狐疑。“母亲也收你入门了么?”
卿洛俏脸一红,梅无隐忙上前解围:“洛儿一时紧张,小师姐何必计较?”
卿洛闻言,忙屈膝道:“是洛儿总听公子说起姑娘,今日再见,一时心里欢喜,便随了公子称呼,唐突了姑娘。都是洛儿的错,请姑娘千万莫怪罪公子。”
“无妨。”见她在梅无隐身后睁大眼睛怯生生的模样,巫素心安慰道:“既然你是无隐的朋友,以后也别拘着了,就叫我素心吧。”
卿洛看着梅无隐,轻声道:“公子都不敢直呼姑娘名讳,洛儿……”
“他叫我小师姐是应当应份,谁让他技不如我。”巫素心冲梅无隐丢了个白眼,转而向卿洛笑道:“你并不是本门弟子,不必拘泥称谓。更何况,我们在门中也是以兄弟姐妹相称的。”
一番安抚后,卿洛小鹿似的神情总算稍有松驰,笑着上前叫了声素心姑娘。巫素心见她仍有些拘谨,便不再多话,和众人闲聊几句,让大家退下各自休憩。
安沉信来寻巫素心,在门口见到梅无隐,与众人一一见了礼,叩门进来,第一句就问:“姐姐以后是不是就不管我了?”
巫素心一愣:“此话怎讲?”
“无隐哥哥来了,你自然会让他来医治我啊。”安沉信趴在桌上长叹一口气:“以后你就可以专心照料那个人了!”
巫素心见他把脸埋着,呼出的气一口一口喷在梨花木的桌面上,模样倒有几分好笑,便忍不住逗他:“怎么,难道你不喜欢你的无隐哥哥了?”
“当然不是!”安沉信噌地站起身,又慢慢坐下去,嘴里小声咕哝道:“我喜不喜欢有什么打紧,重要的是,巫姐姐你喜不喜欢……”
“喜欢什么?”巫素心满脸不解。
“方才我见到无隐哥哥身边有个女子……”安沉信轻声说道:“我原还以为巫姐姐和无隐哥哥……两情相悦。”
“……” 巫素心愣在原地。安沉信见她发呆,情知自己冒失,转身躲了出去。
两情相悦?巫素心慢慢坐在桌边,举起左手,牵起自己右手。就像小时候她和梅无隐常做的那样。
母亲早在她十六岁时便明示过,若遇良人,敢为她舍百年身,盟结琴瑟之好,彼此又两情相悦,便可托付终生。
可惜她习医练武稍点即透,偏偏情窍难开。母亲的话,她一直难解其味。
这样牵手就是“相悦”么?彼此亲厚,就是母亲和信儿所说的两情相悦?
给萧尧换药时,她仍有些心不在焉。
“素心姑娘今日像是有些心事啊。”萧尧语气中带着几分戏谑。见她不答,又说道:“我听说你的大师兄们来了……梅公子,好像也来了。”
“安心躺着养你的伤,少听些有的没的。”巫素心将捣好的药泥“啪”地拍到他背上,疼得他直咧嘴,小声哼哼道:“在下不过好心提醒。”
“关你什么事。反正等你伤好了我就走。”巫素心撇下药罐,扭身便闪。
“嘶……”萧尧赶紧佯痛:“不行,你医术不精,把我越医越坏了,你得再上一次药。”
“呸,无赖!医死你才好!”巫素心原本就心烦意乱,言语刺激之下,一时愠恼,抓起毛笔就在他左脸圈了只乌龟,撒了气后,扬长而去。
芸娘听见争执,进屋一眼见到巫素心留在萧尧脸上的“杰作”,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向盆中用热水拧好手巾替他擦净,道:“公子,可算遇见能治你的了。”
萧尧苦笑道:“这姑娘当真不好惹。你以后可要小心些,别冲撞了她。”
芸娘小心吹干他背上的药泥,说:“我倒是喜欢这位姑娘。不仅医术了得,性情也直爽。这才几天功夫,公子背上的伤就已见好,连头发都开始变黑了。”
“是么。”萧尧起身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果然,发根处已有变色。
想必体内瘟毒已净。
既然苍天不允他死,那他便好好的活。
“备马。我要去见他。”伤愈大半,料出行已无碍。
“公子是要见我干爹?”芸娘压低声音。
他点头。芸娘立即为他更衣。
他从未见过母亲。忆事起,便一直受罗枫照管。据罗枫说他母亲因病而死,但他对此毫无记忆。萧亘长期忙于门派争斗,鲜有时间来看他,倒是罗枫父女如父如姐地陪伴他的时间更多。
前几年,罗枫忽然借口年迈,要买处宅子隐居。萧亘原本不应,但萧尧体谅他多年辛劳,便向父亲求了人情,将他放了出去。之后,俩人再未见面。
这是这么多年来头一次。
芸娘处事细心,行路谨慎,确认没有尾巴,才放心将车驾至一处偏僻院落。
“咳咳,可是芸娘回来了?”一驼背老者闻听马嘶,开门迎了出来。见门前停的是辆马车,心下立即猜中车上人的身份。
“老奴见过公子。”罗枫颤颤巍巍扔了柱棍,落下双膝,声音尖细无力。 萧尧下车伸手将他搭起。芸娘入室为二人煮好茶,默默退至室外。
院中夕颜正开得如火如荼。
雾桥
发表于 2022-1-12 00:59
17
黄昏后凤凰山开始落雨。乌央央的阴云裹着狂风笼住山头,大有生吞山体之势。
梅无隐吹了灯,早早躺下。
风雨夜,最易将息。
后半夜骤雨未止,忽又雷电交作。半梦半醒中,叩门声和着风声一阵紧着一阵,梅无隐忍了忍,还是披了长衫起身察看。
卿洛拎了只朱漆木盒等在门口。她一身湘妃深衣,云鬓微散,双眼红肿,似刚刚哭过。“怎么了?”梅无隐伸手碰了碰她的脸颊,有些温烫。“不舒服么?”
卿洛摇了摇头,将食盒提到桌上,从里面取出一碟桂花芙蓉糕,一碟盐水花生豆,一碟白藕南瓜拌的粉蒸肉。布好筷箸,又摆上几壶烫好的觚酒,低头道:“雷声这样大,洛儿……怕公子夜里饿着,便去厨房简单备了些吃食。”
梅无隐唇角一扬,拉她在自己身边坐下,小声问:“雷声这样大,所以洛儿害怕了,是或不是?”
卿洛掩面一笑,满脸娇羞。
石室外斜风横雨,室内烛火摇曳。雨声沥沥,几杯热酒下肚,梅无隐渐渐有些不支。
眼前女子身段楚楚,唇若流樱,手若玉笋,一双多情目流转顾盼。
他忍不住轻抚那桃花般的脸。手渐渐下移,情难自禁地,顺着玉颈,滑进领口。
“公子……”嘤咛一声,卿洛依进他怀中。
深衣褪去,一派旖旎。
第二日醒来,卿洛早已离开。梅无隐望着满床的零乱不堪,摸了摸头。
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却又仿佛顺理成章。昨夜……如此疯狂。
他带着新婚般的喜悦起床起漱,完全不在意昨夜的动静被夜巡的喽罗们听了墙角。既要了她,他自然会给她一个至高无上的名份。当某天他离开这场游戏,也不算亏待了她。
如此一来,出发前往凉双城的心,便更加迫切。他立即去找巫素心打商量,半路却遇上孙其圣,彼此免不了寒喧几句。
孙其圣见他似乎有事要办,说道:“梅先生若有什么吩咐,可直接让我洞中兄弟去张罗,不必客气。”
梅无隐谢过,顺便说了辞行的事。
孙其圣沉默一会儿,点头道:“也好。我这洞中虽然自在,但毕竟不如外面行事方便。不过,再等几日就是仲秋,山下的柳湖镇每年都要举行月祭,尤其那湖上的花舟,弹琴唱曲的,灯火通明通宵达旦,连京城的达官贵人都来抢着包租。先生可稍稍停留几日,到时,携卿洛姑娘和众位医士一起去耍耍,岂不更好?”
梅无隐被说动了心。花好月圆的佳节良宵,的确不可辜负呵。
为接仲秋,苍生府后厨忙得不可开交。一车车新鲜的白藕栗子紫菱青笋源源不断被运上山。生猪火腿鳝鱼美酒自然必不可少,甚至解酒的瓜果糕饼,都囤得小山一般。
“巫姐姐,你要去参加月祭吗,听说可热闹呢。”安沉信捧着一部《异苑经》,边翻看,边小声陪着巫素心说话。
巫素心将萧尧身上的银针撤下。他神态恬淡,双眼微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入睡。
小时候,他一定是个安静的孩子。巫素心暗忖。
腹部疮口这几日愈合飞快。她又轻轻查看了一下他后背。虽仍有几丝鲜红渗出,但大多结了黑痂。
“巫姐姐,你去不去呢?”安沉信以为她没听见,又问了一遍。
“不想去啊。”巫素心懒懒回道:“再细心用两日药,他的伤应该就痊愈了。到时,我们就可以走了。”
“姐姐不去,那我也不去。”安沉信高兴地说。
巫素心笑了笑,袖了药瓶,刚想从榻上起身,腕上突然被一只手握住。她惊呼一声,低头一看,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那人,睡梦中居然还掐着她的手不放。她越挣,那手掐得愈紧。
安沉信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走过来瞧了瞧。巫素心冲他甩甩手,一脸的无可奈何:“这无赖,怕是梦魇了。”
“别走。”果然。也不知梦见了什么。
“算了。就陪你坐会儿。”巫素心不忍摇醒他,重坐回榻上,一手让他握着,一手从安沉信手中抢过《异苑经》,翻了一会儿,指着其中几行轻声笑道:“信儿你看,这书中说,有人用犀角照见水底住着人与马车,皆着红衣红巾。这倒有趣,莫不是红鲤鱼化的?”
再往下看,那人夜里便梦见神明。神说了句“与君幽明道隔,何意相照?”,不久,那人抱病而亡。
“不过是看了两眼,便送人性命,既是神明,也该慈悲些!”巫素心合了书本,懒得再看,倚着榻侧的玉石屏风打了个呵欠。
安沉信搬只木凳依她边上坐了,将那故事也读了读,叹道:“佛说,万事皆有定数。或是福报,或是孽债。终归是凡人不能左右的。”
“嗯……”新雨过后,空气清凉。她困意袭来。
“你且眯会儿。我守着你。”安沉信柔声道。
“好……”应声已小如蚊蚋。
芸娘请飧,进门见到这一幕,不觉愣了愣,想到应节的新衣已经送来,便上前轻禀道:“安公子,一会儿该进晚食了。另外,我们二当家的前几日命人新制了几式衣裳,一会儿就要给各处送去。公子吩咐,请安公子、梅先生与巫姑娘先挑,梅先生那儿已经选好了,安公子也挑件吧。”说完,挥了挥手,两个梳着双平髻的小丫头各捧上一撂衣物。
安沉信点头道:“二当家的有心了。等他醒来,我当面谢他。”说完,抽了一套甘石粉袖口滚锦的缇绣长衫。
“真巧,卿洛姑娘也选了件甘石粉的衣料呢。”芸娘笑道。
“那我换件。”安沉信烫了手似的把衣服放回,重挑了件苍青衬底的千草色,说:“就这件吧。给巫姐姐也留套这颜色的,暗是暗了些,倒不会和旁的女子撞色。”
芸娘应了声,领着下人去了。
雾桥
发表于 2022-1-12 01:00
18
东舟风乍起,孤月上九州。荷蒲今宵冷,归来一生秋。
柳湖镇因湖得名。仲秋夜,镇上彩灯如昼,燃灯的猜谜的,猜角的耍把式的,捏面人卖糖葫芦的,吸引着一群群打扮鲜亮的姑娘。
约好的小情侣不喜街上这般熙攘人潮,他们走过石桥,一对一对,自向花前柳下去。
柳湖横着大大小小十几只画舫。卖唱女子头抹桂油,脸擦脂粉,眉长眼俏地作出妖娆媚态,小曲流进涟漪,连湖心也跟着轻轻摇晃。
巫素心原是不来的。
傍晚,卿洛来邀她晚上同去镇上燃灯祭月,她以疲乏为由推了。卿洛走后,安沉信与她闲聊片刻,谈及她方才言语直白了些,恐拂了洛姑娘好意。
“可是我真的不想去啊。”巫素心摊手:“我已经表达得很委婉了。”
“今日过节,姐姐不试试节衣?”安沉信见她仍穿着纯白罗纱。“二当家特意张罗的呢。”
“又不是专门为我定制的,就算我不穿,料也无妨。”巫素心笑嘻嘻地说。
她自小穿素色惯了,再说,那家伙根本就不会注意到这种小事。就算他介意,反正她拂一人的好意是拂,也不在乎多拂一人。
安沉信已换了新衣。他原本就身形修长体肤瓷白,千草色长衫更显得飘逸出尘。巫素心可以想象得到,这样唇若花瓣眼似星河的男子若站到集市,会引得多少女子在心底尖叫。她挑挑眉:“你可以和你的无隐哥哥与洛姐姐同去呀。权当是替了我。”
安沉信一听便急了:“这事哪有替代的!再说我一男子,与那洛姑娘非亲非故,搀和在他们中间,这这这,成何体统!”
吱。门被推开,一个声音嘶哑低沉:“姑娘是不想去,还是不敢去?”
巫素心看清来人,没好气地回道:“我为何不敢去?倒是你,病刚好些,便跑过来偷听人说话。”
“在下来药室取些灵香丸驱驱书虫,倒没料到姑娘和安公子在这里。”萧尧合了手中竹扇,进门向柜中翻出一只石瓶,冲她晃了晃,抬眼看到安沉信,点头由衷叹道:“安公子风姿卓绝,不愧是名门子弟。”
安沉信微微躬身:“二当家谬赞了,家父不过是普通员员,谈不上什么名门世家,即便在下有几分风采,也要多谢二当家的衣食照料。”
“安公子客气。说到照料,倒是我们受巫姑娘照拂更多。”萧尧垂睫一笑,嘴角却不由发紧。
从他垂死醒来见到她的第一眼起,她身边不是梅无隐,便是安沉信,偏偏二人一个赛一个的如芝如玉。相比之下,他与她说话的机会极少。偶有交谈,不是说走,便是急着离开,仿佛他是个刺手的野栗,她巴不得早早甩开。
他就那么令她厌弃?
“反正再费心也就这一两天,节后就走。”她还是这套说辞。
萧尧忍住上前抓住她的胳膊的冲动,咽声说道:“姑娘想走便走。只是……梅先生与洛姑娘已经动身前往柳湖,在下已命人包下一只船,姑娘不妨也前去看个热闹。有些事,只有亲眼看清了,看明白了,人才清醒。”说完,甩手便走。
“生什么气?”巫素心听他脚步渐远,对安沉信耸了耸肩:“莫名其妙嘛。”不料安沉信斜目望着另一侧,缓缓说道:“这次,我支持二当家。”
曲水花灯,月光倾城。
柳湖湖畔,一男一女水边信步。夜风凉飒,男子身材高挑面蒙千草色薄纱,白衣女子则手持火红糖葫芦,二人有说有笑,一路走着,突然停步。
前方,两个紧紧依偎的身影正坐凉亭之下吟风诵月。脚尖相对,双手交叠,一个目光含情,一个粉面带春。
这不是梅无隐与卿洛,又是哪个?
“无……”巫素心正要呼喊,安沉信眼疾手快,一把捂住她的嘴,连拖带拽地把她拉到一边。
“作什么!”巫素心掰开他的手,说:“我看到你无隐哥哥和洛姑娘啦!”
“……”安沉信无语。半天,才挤出一句话:“姐姐你……一点儿也不难过么。”
“我为什么要难过?”巫素心诧异地问。
看着安沉信疼惜的眼神,须臾,她好像终于有点明白他们执意劝她来此的目的了。有些事,身为八尺之躯的男子,的确不好说出口。
“你们……费心了。”她叹了口气,道:“我从未喜欢过他。”
她将“喜欢”二字说得袒然,倒让安沉信吃了一惊。
夜风适时从湖面半衰的荷茎间穿过,发出类似男子叹息的阵阵幽咽。
“两小无猜,并不是男女之情啊。”她看着凉亭的方向,目光清冷平静:“我的喜欢,注定只会是悲剧。我与母亲不同,我才不管什么巫氏血脉什么千年使命。如果有一天,我当真遇见喜欢的人,我宁愿,从未动心。”
“我可不想让我的孩子……没有父亲。”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很快抬眸灿然而笑:“再说,我也没有什么喜欢的人。”
安沉信心底一紧。“巫姐姐……”口中万语千言,却生生咽了下去。
“你当然除外啦。”见他神色有异,巫素心赶紧拽拽他的袖角:“你和无隐一样,都是我的好弟弟嘛,我一样疼爱的。”
弟弟。安沉信眉头锁紧,瞳中星光暗了下去。
他闷声说了句:“回吧”。声音却被一阵车马与人群的喧嚣淹没。
雾桥
发表于 2022-1-12 01:01
19
随着两骑黑马开道,一辆通体鎏金的马车沿着湖堤徐徐行来。琉璃车窗在月华笼罩下闪着梦幻的五彩,三匹皑如白雪的龙马昂着高贵头颅,仪态翩翩地迈着优雅蹄步。车沿挂着铜铃,随车身颠动发出清脆声响。车后跟着十余排婢女梳起高高的留仙髻,或挑灯或捧香,相貌秀丽可人,就连烟栗色短衫的家丁,也是眉清目朗。
游人纷纷撇了摊位聚拢过来。别的不说,单是那三匹龙马,皆是天下难寻的白雪无瑕,一匹便已足抵千金,更何况宝石镶辕,黄金裹舆,如此奢靡,即便朝中大员,也罕有铺张至此。
马车停辙,婢女搬上玉凳。檀木镂雕车门刚一打开,顿时香风四溢。
一个头梳双翻髻,两鬓垂髯,金雀斜插的明橘色华服女子,也不去扶婢女伸来的手,提着裙裾从车厢里一跃而下。杏眼檀唇的,金丝流苏左右晃动,在月光下飞若雨丝。几个身着罗缎的公子哥立即上前问安,女子略略躬了躬身,头也不回地登上湖畔停着的一只华丽画舫。
与那画舫相邻的船上有人向岸边频频挥手。巫素心定睛一看,却是芸娘。
梅无隐与卿洛已先一步去了船上。四人相互招呼后,围着桌子坐下。桌上早已摆好瓜盘点心,芸娘笑道:“各位先用,我家公子稍后即到。”
话语间,隔壁忽起琴音,高亢如飞鸟穿云,欢快若溪水九曲,一声女子长叹后,琴里思绪却越显低迷。隐隐听一婢女禀道:“小姐,刘都尉之子——刘治刘公子岸边求见。”
“不见。”抚琴的正是橘衣女子。她声音不高,却极度不耐:“我最讨厌明明长得丑却还偏偏狂傲自负的人了。今夜,莫说是都尉之子,就算太尉府的公子来了,我也懒得理他。”说罢,继续信手按弦。
四人细细品咂,等到萧尧落座,一曲渐终。
“二……萧公子怎么晚才来,且一点动静也没有。”安沉信递了一只玫瑰花饼过去。
隔船有耳,他改了平常的称谓。萧尧领悟,冲他微微颌首:“琴声不俗,怕扰了你们兴致,所以脚步放轻了些。”见他脸上仍蒙着面纱,便问:“安公子这阵子身体还不见好么?怎么晚上也要蒙着这个呢。”
安沉信扭头望了眼巫素心,道:“好多了呢。只是夜里风大,何况又在这湖上,怕吹痛了头,又要麻烦姐姐。”
蟾月未央,岸边的花舟三三两两开始向湖心划去。
卿洛见萧尧带来不少河灯,便从中挑了盏紫的,趴在船头,用铁钎子将它小心地放在水面。梅无隐蹲在她身侧,二人一同看着花灯飘远。
“刚刚许了什么愿?”梅无隐问。
卿落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又拍了拍身上,笑道:“我还能许什么别的愿?”却踮脚俯在他耳边说了句悄悄话,梅无隐旋即一脸宠溺地刮了她的鼻子,一边将她拥入船内,一边说:“必当如你所愿。”
呷了口茶,卿洛要去镇上猜灯谜,梅无隐便陪她去了。二人走后,萧尧随手取过一只青莲色的河灯,递给巫素心:“今夜仲秋,你也去放一只吧。”
巫素心没有推辞,走到船头,将灯放了下去。
此时正好月移正宫。水天之间,一轮圆月如明镜般通体发亮,将整个柳湖照得如银湖一般。
巫素心立在船头,看着天空发怔。
皎洁如明月,却也依旧狐独千古。她叹了口气,完全没有留意到一队人影在岸边柳丝的掩蔽下正急速向她的位置移动。距离船头七丈开外,这群人“噌”地跃身而起,如飞菩落叶,在湖面脚点清波,鬼魅般鱼贯逼近。
背于身后的刀刃,发出极寒的光。
巫素心尚无察觉,船内的萧尧却猛然站起,安沉信顺着他冷竣的目光瞧去,大喊一声不好。
与此同时,岸上留守鎏金马车的侍从在月光的映照下,也发现了湖面的异常。
“有刺客!保护小姐!”混着铜锣与鼎沸人声,身着烟栗短衫的家丁们纷纷涌进画舫,准备护送自家主人离开。
他们完全不知,这群杀手的目标明明另有其人。
橘衣女子倒是波澜不惊。她抬手做了个“上”的指令,便靠着船头的围槛,懒洋洋地看着那群逼近的黑影。
这一边,萧安二人已跑向船头。杀手将近登船之际,隔壁船上的家丁们跳上了他们的甲板,与此同时,另一队白衣人影电光石火地从岸边跳上船尾直奔船头,也加入迎战队伍。
“少主!”侍风唤道。却原来是梅岭弟子赶到。
那群黑衣人原想借着轻功从水面偷袭,却不料迎面撞上两队敌手。他们明知人数悬殊,却自恃武艺强勇,仍是奋力跃上画舫,手舞白刃,双目圆瞪,大有不死不休之势。
若存着拼死一搏的战心,眼前形势孰优孰劣,倒不好定夺。
萧尧将磨拳擦掌的巫素心伸手拦下。刺客气势不弱,但梅岭侍字辈弟子的威名也并非虚妄。更何况,还有一群误打误撞前来助阵的帮手,暂且不用她一个女子去冒这个险。
湖上刀光剑影,岸边龙马嘶鸣。双方纠缠一柱香的功夫,黑衣人全部倒地。梅岭弟子欲留活口,但这群刺客被生擒时,直接一刀抹脖,干净利落。
众人互相抱拳,各自回船。
“对自己都下得去手,这群人哪,还真是狠辣。”橘衣女子显然热闹没有瞧够,打斗已了,尤手持圆扇,斜倚围槛,摇首叹道。
萧尧正要进舱,忽闻此言,星眸瞬忽一沉,愣在那里。
一袭银衫,在夜风中微微翻动,袍袖下的手,因握得过紧而愈显苍白。
橘衣女子漫不经心地侧目看了他两眼,慢慢直起了身。不觉间,圆扇落了地。
“哎呀呀呀……这是谁家公子,生得好生俊俏啊……”
她“嘻”地一声,趴上船槛,身子用力向前探了探,极力想离他近些:“这位公子,不知姓甚名谁?府上何处?是在朝为官呢,或是行商坐贾?”
萧尧缓神,未作理会抬腿便进了舱门。
只留下那一双水杏眼笑意盈盈的,在月下灼灼生光。
雾桥
发表于 2022-1-12 01:02
20
十八,众事皆宜。
孙其圣置办好酒席为众人送行,三杯未了,却有手下报禀,柳湖镇一夜间忽现“肠疠”,唯一一家医馆已人满为患。
孙其圣挥手喝退来人,举起酒盅:“莫让此等小事搅了酒兴。今日与众位医士山中一别,以后江湖再见,便是自家兄弟,孙某先干为敬!”说罢,一饮而尽。
侍风等人已端起浆酒,见巫素心不动,纷纷放下酒盅。
“行医之人,能力之内,岂有见患不救、袖手自去之理。”巫素心缓道:“承大当家盛情,只怕我等还要继续留在府上叨扰几日了。”
孙其圣闻言,离座抱拳:“巫姑娘大义,我孙其圣亦不是无义之人!众医士既愿为苍生百姓而留,自今日起,我苍生府上上下下甘愿受姑娘驱使!”
巫素心一愣,还是起身谢过。
仲秋过后天干物燥,并非“肠游”盛行之季,这场疠疾来得十分蹊跷。通晓医理的人,莫不心生几分狐疑,只是一时不能盖棺定论,众人也就不便多谈。
梅无隐回到屋内,良久不语。
刚刚,好一场投怀送抱式“杯酒释兵权”。
苍生府和梅岭,二者并没有任何利益冲突,只巫素心一个善念,孙其圣便自愿放弃天高皇帝远的神仙般日子“弃暗投明”,从常理上,很难解释得通。
难道当真只为“道义”?
梅无隐冷笑。天下熙熙,谁不心存私利,“道义”二字,能值几何?更何况一群草莽,哪有什么诚信可言。结合这场流行性肠胃病,他敏锐地嗅出几分阴谋的气息。
动机不明的是非之地,绝不可久留。他开始着手打点行李。
卿洛坐在床沿,手抚床幔,眼波幽幽:“你我尚未拜堂……这里,却也算是我们的新房呢……”
是啊。就在这个房间,就在这床帐之内,卿洛曾眼带泪痕,脸色绯红地在他身下承欢。想到放灯时她说的悄悄话,他上前将她扑倒,安慰道:“我说过,必当如你所愿。”
“嗳呀呀,青天白日的。”卿洛推开他,拢了拢青丝,娇嗔道:“我又没逼你与我成亲。再说了,你这不是急着要走嘛……你若当真要走,就把这张床给我带上。”
她身子扭过一边,只用眼角瞄他。这副娇俏的样子惹得梅无隐又气又爱,他搂过她,轻轻侧躺枕畔。
连他们初夜的床榻她都如此难舍,这个女子对他的依恋超出他的预判。也罢。既然她喜欢这里,多留几日也未尝不可。至于风险么……天塌了自然有这么多人顶着,应该不至于让他那么快game over。
更何况,有巫素心与众师兄的加持,多积一笔功德上京,对日后的登基大业自然有百利而无一害。
如此算来,原本令人担忧的隐患,还是有些许益处的。
他看了眼行李。上京的日程,又要推迟了。
另一边,萧尧穿过狭长的密道走进石室,萧亘正坐在桌边俯看舆图。近些日子,他一直罕见地长留凤凰山。
萧尧知道,席间孙其圣做出的决定必然是由父亲授意,但他无心猜度他的意图,更不想揣测那场流疾背后剑指何方。请安后,他便安静地立在一旁。
许久,终是萧亘脸色阴鸷地率先开了口,声音如秃鹫在空中撩翅般嘶哑低沉:“我记得我曾警告过你,再和那女子纠缠不清,便休怪我无情。”
萧尧闻言,取下墙上马鞭,恭敬地双手呈至萧亘面前。
萧亘夺过马鞭扔向沙盘。盘中高低错落堆叠的山峦顿时倾轧成一片沙丘。
“父亲息怒。”言辞躬逊,神情却仍淡淡的。
萧亘怨气难平:“为父运筹几十年,不过是想拿回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偏偏你……”
“这么说,您承认柳湖那拨杀手是受您指派了。”萧尧眉峰一沉,打断他的话。
其实根本不用问出口,答案十分明显。即使那日他没有跟去柳湖,以他父亲的个性,也绝不会轻易放过巫素心。
之前萧亘就说过,谁夺了他的江山,他便要剜了谁的心肝。杀巫素心,是存心要挑起梅岭与皇城那对旧偶之间的深仇。
不如此,怎能消他心头之恨。
而他身为人子,却一次次从中阻挠。上次初犯受了鞭刑,这次再犯,想必责罚更重。
他撩起衣袍,双手撑膝,单腿跪下。
“原是要赏你几十军棍的。”萧亘长叹一声,抬颌示意他平身,语气转而轻柔了几分:“为父不想让你和梅岭有众多纠葛,自然有为父的道理。好在前几日你违令去柳湖,倒是无意间立下大功一件!”
萧尧不解地看着他。
功?这倒是从何谈起。
“你可知,对你们出手相助的,是何许人?”萧亘坐下,从壶中倒了一杯酒送至唇边,眯起双眼。
“不过是个看上去有着几分家境的普通女子罢了。”想起那夜橙衣女子倚杆时某句调戏,萧尧脸上闪过一丝尴尬。
“有几分家境?呵呵呵呵。”萧亘放下酒盅,笑了一阵,捻着下巴一缕垂须,道:“那是京城第一富甲柳月亭的独女!她爹那是何等人物?普天之下,除了皇库,便数他家资最为雄厚。只要他想,这凤凰山附近的乡镇,他随手就能买下百十来座,说他富可敌国亦不为过!儿啊,自助者,天亦助之,这天下,注定要回到我们爷俩儿的手中了!”
萧尧闻言,脸上并无半丝亢奋:“孩儿听说,那柳月亭可是个从不涉政的商贾,他便再有倾天的财权,又如何为我们所用?”
“从前自然不能。但如今,却大大不同了。”萧亘看着自己清逸淡雅的孩儿,言语间难掩几许得意:“他女儿柳依依看上你了,整个柳府都在四处打探你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