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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山。
萧亘从洞府的壁窗眺望东方天际,想象自己旭日般高坐云头气压天下的那刻,不由全身战栗。
“王爷。”一个低沉的声音将他拽回现实。
他回身看清来人,忙展手将他请到茶案边:“辰西小王爷,请。”
“我听说,昨夜王爷出府了一趟。”慕辰西开门见山。
萧亘一惊,脸色很快恢复正常,他打着哈哈笑了两声:“呵呵,本王在这山中久居身乏,偶尔也是会出去散散心,寻些消谴。”
“王爷并非池中物,这小小的凤凰山,岂能困得住。只是这山外的阿猫阿狗最近叫得欢,听的实在心烦。”慕辰西仍旧一袭长袍罩体,只有端盏将茶饮尽时,才能隐约看到他罩帽下精致削瘦的下颌线。
萧亘听出他弦外之音,声音沉了几分:“本王在自己的地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小王爷还是多多操心自己的份内之事吧。本王也是听说,令尊对你迟迟没有行动大为不满,再这么下去,小王爷和你母妃的地位怕是更加不妙。”
“我的事,也不劳王爷操心。”慕辰西离了案边,走到他身侧,笑笑,声音阴郁嘶哑:“我很好奇,王爷口口声声图谋的江山社稷,原来,不过只是想方设法除掉一个小女子的性命。”
萧亘知他所指,斜睨向他,毫不示弱:“这不也正是小王爷的使命?只可惜,小王爷生了怜香惜玉之心,迟迟不肯下手。”
如果去年这人就将巫素心除掉,挑起朝廷和梅岭之间的矛盾,很可能将举事的日程提前大半。
正因为纠集到的势力不够,他们的计划一拖再拖,他胡须都白了几根。等他亲自下场,才发现这梅岭小医女的身后,竟有好几股来历不同的势力在同时暗中保护着她,的确也是不好对付。
左思右想,他陡然心头一凛,萧尧他早已严重警告过,现在部下仍旧被杀,莫非,是这慕辰西参与其中?
他狐疑地看向他:“难道……小王爷准备反水抗命?!”
“本王不懂什么反水。”慕辰西声音一贯阴冷冰寒,听不出半点情绪:“王爷如果聪明的话,便只管安心等我大军压境,用不了一个月,自然还你个九五之尊。至于别的……”他顿了顿,冷冽开口:“我劝王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否则,王爷只要兴风,我便只管作浪!”
说罢,一撩长袍,擦身走远。
萧亘咬紧牙根忍下怒火。不过为了一个小女子,这小小边陲尔料,也敢犯他天颜!等他登基,第一件事,便是将库里灭族屠国!!
桃花将落。
花瓣片片吹进庙门的缝隙,铺下薄薄的、菲红的一层。如锦似织。
巫素心爬过去,用手捧起几片。脚下的铁镣咣铛作响。
他分明说很快就能放了她的。
可是,桃花都落了。
骗子。
正暗自咒骂,屋外锁声一响,那人恰跨步进来。他一眼看到半俯在地的女子,疾忙上前将人抱往床边。
“放开,我又没死!”巫素心下意识勾住来人脖子轻呼出声。
萧尧止住脚步,低头看了看。
果然,女子双眼灿若星河,烁烁有光。
他小心翼翼放下她,伸手理了理她蓬乱的头发:“今日怎么没有梳头。”
“找不到梳子。”她不满地瞪着他。
她生气时一通乱砸,也不知把那木疙瘩顺手给扔哪儿去了。
他只嗯一声,从袖中抽出枚短刃便走了出去。没过半盏茶的功夫返身回来,向她展开手心。
她瞥眼过去,是枚刚刚做好的七齿桃木梳子,长不过五寸,精巧玲珑。
庙外,桃树半横,花枝繁乱叠在一起。
“用石片打磨过了。齿数少了些,怕伤了头发。先凑合着用。”他边说,边蹲下身,解了她脚上的链锁。
巫素心抬脚走到庙外的花枝边,在石块上坐下,侧过头,慢慢梳着长发,感受青丝被风吹举的快意。
花瓣适时飞起,迷了人眼。
萧尧站在一边静静看着这幕。
如果他能选择,他宁愿时间在此停止。就这么看她梳头,看一辈子。
这一辈子,就只有这座山,这座庙,这棵树,这阵刮起桃花与青丝的轻风。
这一辈子,若只有她和他。那该多好。
“看什么看,转过去。”女子感受到身后黑衣男子的目光,低斥,将梳好的头发随意拢了个流苏髻。
萧尧背过身去。
嘿嘿,傻不拉几。这边巫素心咧嘴一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飞身跨上他的坐骑。
“驾!”,一声长喝,人马如箭般飞了出去。
萧尧转身踱到庙外,看到白衣胜雪的女子正身骑白马,尤如一团轻云飘于青山之间,渐渐远了,直至不见。
他嘴角勾起不易察觉的笑:“小骗子。”
少顷,将手指放到唇间吹了个远哨,另一匹黑马像听到命令般,从茂密的林间冲出,逆风而上,接了他迅速离开。
“无隐,我回来了!”
巫素心等不及通报,将缰绳扔给梅府门子,三步并作两步跳进正厅。
梅无隐还没下朝,东苑和西苑的下人早就各自通报了自己的主子。柳依依和卿洛亲自来迎,见面一人拉起她一只手,嘘寒问暖,倒像几年不见了似的。
“好了好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巫素心笑嘻嘻地打断她们。
“素心姐姐,我看你脸色有些苍白,我有几盒上好的胭脂,你随我去房里,我帮你上妆。”卿洛一手托着肚子,一手又拉起她的胳膊。
“慢着。”柳依依压住她的手,扬脸向巫素心笑道:“素心姑娘,承蒙你不远千里赶来救我一命,我还没有好好答谢你,如今你吃了这些苦头,好歹也要去我苑里吃几杯水酒压压惊。”
巫素心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她是个江湖儿女,向来不喜交际,但柳依依病愈后,这还是和她初次见面,她不能不顾这个人情。
于是她只能冲卿洛笑道:“你和依依如今都是无隐的人,与我也算是一家的。按理说,我与你认识在先,但你如今怀着身孕,饮食类还需格外小心,我去依依那里喝酒也不便带着你。你且回去,等我饮几杯便过去看你。”卿洛听了,乖巧一笑,暂且道辞回屋。
两人去西苑入了席,柳依依命人取过她珍藏许久的碧水玉簪,双手递于巫素心,举了杯示敬。巫素心见那簪子料品珍稀,光泽水润,价值足抵千金,便笑辞道:“我与母亲从前所医治之人,不及上万,也足以千百,若贪图这些酬谢,倒污了梅岭清名。”柳依依听了只得作罢,又主动向她提及春宴上萧公子被卿洛设计下毒之事。巫素心听着听着,眉头一紧,想起前些日囚禁她的黑衣人,也是身中媚毒,不由问道:“那是何时发生的事?”
“正是春分前一日。”
巫素心点头,说明:“难怪方才你邀我喝酒,却不请卿洛,原是这缘由。”
嘴上应付着,心里却在盘忖另一件事。
时间,倒是对上了。黑衣人也正是那日中的药。
联想那人平素有意无意瞟向她腕间檀珠时眼中浅浅的笑意,还有当她说要将它送他时,他眼中一闪而过的不满,如今,她全明白了。
萧尧。原来是他……原来是他。
她慢慢饮下杯中的酒。轻咳了两声。
“她欲毁我清白也倒罢了,却不在意此举若一旦得逞,势必也会毁了萧公子清誉。就算我与她在这府中有些利害关系,但萧公子与她无冤无仇,她又何必借个无辜的人来害我。”柳依依没有注意到巫素心的异常,仍旧一脸忿忿。
巫素心默默听完。
“我与姑娘今日初次见面,但不知为何,见到姑娘便格外觉得亲近,话便也多了,姑娘莫怪。”见巫素心没有接话,柳依依这才惊觉自己竟不知不觉向她袒露了这么多府内私事,不由有些自责。
她向她坐近了些,一脸真挚地说:“素心姑娘,我真心喜欢你,你又是我救命恩人,我可不可以叫你姐姐?”
“好。”巫素心笑。按着梅无隐的辈分,她这一声姐姐原本也是要喊的。
在西苑认了个心直口快的柳妹妹,到东苑面对卿洛,巫素心并不觉得尴尬。
二女争宠,她这个做姑姐的,最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即便是那谁用计狠辣,好在最终没产生什么后果,这次,她也就不准备插手追究了。
卿洛装作不知她们刚刚在西苑说了什么,兴冲冲拿了胭脂水粉来。巫素心本不喜妆扮,但不好拂了她的盛情,只好任她摆弄。
“姐姐饮了酒,气色倒像好了些。我只给姐姐用些香膏吧,肤色会提亮许多。”卿洛后退一步,看着巫素心的脸,口中说道。
巫素心笑道:“我平时也不爱用这些东西。”
卿洛和她在凤凰山住过些时日,她应当了解她的喜好,但她还是乐此不疲地为她洁面扑粉涂脂,又给她重梳了仙气灵动的双刀髻。巫素心见她又摆开簪花一支支在自己头上不断比试,忍不住抬手阻止道:“梳了头便罢了,你的心意我也懂,簪花便免了吧。”
卿洛也不勉强,命人将一桌的头饰收了,只用素绢在双刀髻间系了个环扣,丝带垂在脑后,与衣裙融为一体,更显飘逸。
“小师姐!”梅无隐回府听闻巫素心回来,正在东苑与卿洛说话,连朝服也来不及换就一头冲了进来。
巫素心转身应了声,瞬间,梅无隐瞳孔猛地一缩。
他那小师姐一袭白衣,周身如神女般散放着淡淡的光晕。她习惯性挑眉轻笑,又如一枝雪莲风中独绽,他的心竟微微有些生疼。
“小师姐。”他喉头发酸,上前轻拥。
她一定吃了很多苦。自从她陪他出来,这一路,她总是因为他不断身犯险境。
“都这么大的人了,也该有些男女大防才是。”巫素心口里这么责备,身子却站得笔直,任由他抱着。
她被掳走的这些时日,想必无隐一定也很担心吧。
卿洛料姐弟二人应有话要说,便蹑手蹑脚退出内室,顺手关上房门。
“都怪我,总是弄丢你。”梅无隐已有哽咽之音。
巫素心扑哧一笑,没心没肺拍拍他后背:“什么丢不丢的,都不是小孩子了,难道还要整日互相伴着管着不成?”
梅无隐见她言语依旧轻松,像并未遭什么挫磨,顿时放心不少,松开手臂推她到椅子上坐下,细看一回,长吁一气,恨道:“是谁把你掳了去?这些日子你是怎么过的?你快告诉我那人长相。敢动我小师姐,我非找出来扒下他几层皮,再去掘了他祖宗十八代的祖坟!”
巫素心收了笑,低头不语。
如果她告诉他,是萧尧把她困在庙中月余,后果会怎样。
她不明白萧尧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她清楚,他在处于最危急之时,是宁愿击晕自己也不愿伤害她半分的。那么,他绑架她会是出于什么原因?
那月余时间,他不仅为她送三餐饮食,连日常琐事也是他在打理。甚至——女子的月信之物,他都红着耳尖给她备好。
想到此,她心底一乱。
“我……”她咽了咽口水,开始艰难地编故事:“我被一个黑衣人蒙了头,抓到农舍锁着,没看到他们的相貌。今日不知为什么,那群人又把我蒙了头送回城里。”
“一到城里,我就自己骑马回来了。”她怕他深究,赶紧换了话题:“喂,说说你是怎么回事!我怎么瞧着那柳依依和卿洛表面客气,私下倒像是红了冠的斗鸡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