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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正宫门前。
丑时刚过,一弯弦月细眉般倒挂在深蓝色天空,月辉清冷,竟使得这个春夜也生出几分寒气。
苍穹下,官员们黑压压地聚集在宫门口。三通鼓响,左右两扇掖门吱呀大开。又三声钟鸣,武官在左文官在右自动列为两队,浩浩荡荡依品阶分门而入,一路闻鞭鸣礼乐,三拜九叩,过了小半时辰,才正式入殿奏事。
接连数月没有外交使臣访京,朔帝先处理完上表奏折,最后提问戍关要务。太监呈上木匣,朔帝揭了封条,里面都是些有关地方税收官员调任或民间法案参本,并无巡关战要回折。
无本即是太平。
“极好。”朔帝放下奏本,眉间习惯性微蹙,唇角含笑。诺大宫殿内,此刻落针可闻。百官垂首跽坐,只有朔帝手指指盖在案上毫无节奏的敲击声。嘭,嘭嘭,一声声,倒比塞外战鼓更令人心惊。
“朕自二十三岁登基,今已四十有二矣。”朔帝张口,声音略显嘶哑。他目光在殿内巡逡,越过一张张或紧张或坦然的脸,最后眼神停留在殿柱,像想起什么,神情黯淡:“这十九年来,朕与众卿一般,每日不到丑时晨起,日理朝政,夜批奏折,每晚必熬到子夜方能就寝,夜夜如是,从不敢有丝毫懈怠。”
“圣上勤政为民,乃社稷之幸,百姓之福,更是吾等之楷模。”众人拱手揖礼,高唱声在大殿内山呼海啸。
朔帝仿佛没有听见,只自顾自继续说道:“朕今日醒来,见太白星极亮,便又生出一种错觉,以为我大越国祚如那日月星河,万象昌隆,光灿永固。只要朕与众爱卿上下齐心,**之内,谁不仰我大越为尊,周壤尔尔,不过泥丸小子,微不足道。”
殿内原本轻快的气氛顿时凝固。座下皆为正二品以上官员,个个生得七窍玲珑心,听出朔帝话里话里有话,纷纷离座跪地顿首:“臣等惭愧……”
“惭愧?”朔帝收回视线,眉眼间尽显嘲讽:“你们的确是该惭愧!”一挥手,将太监呈上的夔龙漆觞用力掷出。
滚烫的茶汤泼向左前方,雨点般落在距离最近的大司马后背。大司马咬紧牙,仍旧保持俯身跪拜的姿势,半声也不敢喊痛,只尽力把上半身压得更低,几乎要贴在地面上。
“圣上息怒!”众人见状,也纷纷压低身子,口中齐声道。
天子之怒如雷霆之势,触而即发,生死贵贱,皆在帝王转念之间,谁能不惧。
朔帝站起身,踱步到百官中间。他低头看着脚下这群朝夕共事口口声声忠心可表的臣子,徘徊怅而,面冷如霜。
“我大越世居**之中心,享百国朝供几千年,你们以为仰仗的是什么?是我大越八千万公顷粮食耕地,是我牧场五千万牛羊,还是老祖宗的荫恩佑泽?”他努力抑制胸口不断翻涌的郁气,厉声道:“都不是!我大越之强盛,仗的是兵强马壮!仗的是律法严明!仗的是百姓归心!仗的是军臣一体军威四海无人敢犯!”
他喘着粗气回到榻上坐下,太监早已收拾好地面污渍,重新奉上新茶,他呷了口,窒燥的喉头略有缓解,不由舒口气,接着说:“自朕即位以来,你们朝朝太平日日安顺,每日奏折除了讴功颂德,便只是些插科打诨的薄物细故,哪座山头石壁长了棵歪脖子树,谁家的老妪长出新牙,还有哪家酒楼厨子单手能提两桶泔水……这,就是你们为朕监听监坐的天下!那西南孟国掳我三百多百姓转卖他国为奴为婢你们只字不提,东南高芒国本月两次越我海域拉网偷渔你们只字不提,还有东北的克罗时刻在对我大越虎视耽耽……更有甚者!西北方的库里国!近千精兵早已潜伏于我大越边境不足百里,最可怕的是,他们还有近万后驱部队在向我大越日夜逼近!”
“这些,你们、你们统统不提!”朔帝越说越气,忍不住咳嗽起来。
众人被骂得战战兢兢不敢抬头:“臣等有罪,臣等罪该万死!”
朔帝捂着胸口,紧盯他们:“你们打量朕年岁渐高,打量朕昏聩颟顸?朕今日便告诉你们!”他猛地伸手直指上天:“朕乃天子!这天,便是朕之法网!这风,便是朕之耳目!这天下之事,事无巨细,休想蒙朕双眼、蔽朕心智!你们食君之䘵,却不忠君之事,上对不起天子,下对不起黎民,你们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他胸膛剧烈起伏,呼吸间带着呼哧呼哧的杂音。身为太医令的梅无隐闻声不对,赶紧跪步上前侍侯,还未搭脉,朔帝突然“噗”地一口鲜血喷出,整个身子晃了晃,差点没歪倒在他身上。
“圣上!”众官员与两旁内侍侍女见状无不大惊失色,口中惊呼着,膝下踌躇着,整个殿内一时间人头攒动。
正乱作一团,梅无隐不疾不徐的声音适时响起:“众大人稍安勿躁,圣上只是急火攻心引起的应激反应,用些汤药便可使圣体无恙。”
朔帝闻言闭上眼睛,微微颌了颌首。
“圣上保重龙体,切勿动怒。”梅无隐在他身侧低声劝了句,手指沉稳准确地按上腕搏,不过几个呼吸间他心下就有定论,但他什么也没说,跪退到一旁很快写了张药方,吩咐侍女去按方急火煎碗黄连解毒汤来。
方子很简单,只有四味药,入口极苦,梅无隐令人用米汤作了药引。朔帝喝下去不到小半柱香功夫,便觉心口的沉闷感松解大半,整个人顿感轻快不少。
文武百官默默跪等,大殿重新恢复安静。鲜红的血渍还明晃晃地渗印在龙袍前襟,这鲜红的血印,使每个人心里闪过无数念头,他们彼此偷偷交换眼神,谁都不敢率先开口。
此等情形,即使他们上呈罪己书,恐怕也难以消除天子的失望与愤懑。更何况,眼下还有个更严峻的问题需要仔细思量。
朔帝处事公正治国勤恳,当之无愧是一代明君。但眼看他盛年已过,宫中皇嗣依旧单薄。几位小皇子接连薨世,如今大越国仅仅只有一位外嫁的公主。待朔帝百年,难道央央大越的国玺就要交到外族手中不成?
回看历史,哪次江山易主不是伴随着血流成河。地龙翻身能荼毒生灵千百里,而政变则如暴雨陨石,届时,大越境内任何郡县任何子民,都将毫无差别受到冲击摧残,那将是一场比天灾更为可怕的人祸。
他们作为朝廷机枢,自然要为天子尽忠心,为百姓避祸端,只是……朝中一日无太子,社稷一日不稳。就拿此次事件来说,大越若有太子当朝,边关战报又岂有机会被某些逆臣贼子瞒压不报?
想到把朔帝气到吐血,文吏们不约而同满脸愤恨盯向武官。他们文吏负责的是国家司法历学民生水利,他们上奏百姓日常原也没什么大错,今日气得龙体受损的真正祸首,正是对面这些蛮野武夫!好大的狗胆,仗着东宫无主,竟敢粉饰太平蒙混圣听!他们想干什么?难道,是有人要谋反?
武官个个身材魁梧,国家国土安全及周边战略战策主要由他们负责。平日在朝堂,这帮人向来看不起弱不禁风的白面文吏,但很不幸今日武将中却出现了叛徒,且此人还有将边关消息全部封死的滔天权利……
众人各自在脑仁中断案,所有推演都指向被滚茶泼湿的——大司马韩绍。
安静。又是死一般的安静。
朔帝冷笑,他的耐心全部耗完。该给的机会他给了,该死的,也该好好去死了。
“苍……”青铜剑出鞘,发出叹息般的长吟。韩绍的余光扫到正前方划过几道残影,紧接着整个世界就在自己眼前天旋地转起来。伴随着旋转翻滚,还有肉球落地的扑扑闷响。他努力睁大双眼,不远处,自己那具失去头颅的身体向前重重倒下,在地面抽搐了几下,浓腥的血水如涌泉般从断颈处汩汩而出,喷溅得四处皆是。
他把眼珠用力转向上方。这个男人,他居然在朝廷之外还秘密设立了情报机构!不然,又怎会对自己处心积虑封锁的边境时势了若指掌?
韩绍不甘心地永远闭上了那双混浊的眼睛。
三公之首被天子削首在大殿之上,这消息将很快传遍大街小巷。
朔帝冷哼,扔掉血剑,面无表情地看着剩余众人:“韩太尉身为朝之重臣,不思为国效力,勾结外邦意图谋反,现被朕亲自斩杀肃清。现在,众爱卿可还有什么要说,有什么要问?”
“一切动乱皆因东宫未立太子,才使贼子生出祸心。还请圣上早日诞下公子,诏告四海!”一言官上前叩拜进谏。
“请圣上早日诞下公子!”百官附应。
梅无隐垂首危坐,他面上静水无波,但此刻他的心跳变得和之前发病时的朔帝般同等急促。
剧情已经发展到这儿了。经历过寻人、涉险、破局等支线,现在他的核心任务终于开始。在柳依依娘家的帮助下,他已经解决好战备物资,做到了资源控制的轻松起步,接下来便是要打场立威之战。待他平定西北凯旋而归,到时,他身为皇室唯一男性后代,自然而然就会顺理成章成为王座继承人。
他并不是十分贪恋这皇权。论高门显贵,现实中,他的确无法与游戏中这身份相媲美。但要论起自由舒适,现实中的衣食住行哪样不吊打这游戏里的生存环境。
他只是想回去。他迫切地想完成游戏回到自己的世界。但他心中对这个虚拟游戏也有些不舍,比如怀着他骨肉的卿洛,比如为他前程尽力铺路的柳依依,还有那个解救他于无数次困境中的小师姐……
有时他也偷偷想过,如果游戏无法修复,要他永远留在这个系统中,也不是……不能接受。只不过,这只能做为备选项。毕竟,对这个已经紊乱的游戏人物和剧情,他心里充满了迷茫和恐惧。他既不敢尝试改变故事走向,也不敢轻易改变原先的个人人设,生怕一个不小心会造成游戏内核的严重瘫痪,到时,不仅这里的一切瞬间如泡影般湮灭,他的妻,他的妾,他的同门,他那还未正式相认的父皇母妃——甚至很有可能在真实世界里,他的肉体也随之死亡。
因此种种,他始终没有归属感,整日畏首畏尾,不敢依着本性而活。在后果未明之前,他只能先小心翼翼顺着剧情走下去。
大殿内,臣子们仍在不停拜叩圣恩,口口声声求赐大越公子。
朔帝垂眼,任由臣子们满地跪着。直到他们喊得口干舌燥,跪得双膝肿胀摇摇欲坠,才睁开眼,高声道:“谁——说——我大越没有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