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岭传奇
天行九年秋,玄帝驾崩,三皇子肃仁联合大将军吕孟坤势力,于宜春门发生政变。太子肃恒自知不敌,率部逃往乐平郡,在半路,被肃仁派出的鹰扬将军部斩杀。一时间,八千尸骨成堆,血染黄坡,老鸹嗥啼七夜不绝。
七日后,肃仁登基,尊号朔帝,第一道圣旨便是将六皇子肃玉削爵为侯,夺皇城禁卫权,赐城外良田府邸,敕令无诏不得觐见。同时,又将朝中太子遗部连根拨除,改国号:越。颁旨昭告四海、大赦天下……
正文
凉双城。正午,晴风初破,薄云如缕。
长街比以往多了几分喜气。菜贩、肉案沿街叫卖,行人接踵。南北店肆门柜大开,铺前双柱也早早裹上红绸,各掌柜皆倚于铺前,或蹲或立,不断左顾右望。
突然,远处尘烟扬起,一列官兵拨开人群,匆匆跑向城门北墙。其中一人从怀里掏出张明黄色纸榜贴于城墙,又一人将手中铜锣敲的个震天响,人流瞬间聚拢上去。
墙上赫然张贴着一张册后诏书。
“大将军吕孟坤之女吕氏,娴雅令德,艺兼图修,柔嘉持躬,菁华芳冠,朕心甚可。朔元年十月初六日,着册封为后,授金印,理六宫。宜兴宗室,母仪万民。今布告天下,咸使闻之。”
人群中有人发出一声冷哼。众人回头望时,只一袭红纱飘过,瞬忽不见。
一个黑影立即追了上去。
“现身罢。”
十里外桦树林中,红衣女子停下脚步,将双手缓缓拢于袖内。身后一阵风过,叶片扑簌如雨。
伴着脚下金黄的落叶层清脆的断裂声,一个男子从层层白色树干后犹豫地闪身踱出。“巫姐姐……”
“邑南侯。”女子转身,微微磬折,男子急上前虚扶一把,道:“姐姐何需如此。”
“你不在自己府上待着,跟着我作什么。”女子从地上拈起一片黄叶,心不在焉地把玩。
“侯府?那不过是皇兄在城外给我修筑的一座牢笼罢了。”男子脸上闪过一丝讪笑。“哦不,如今不能再称皇兄了,他已是当今圣上。”
“你仿佛有些恨他。”女子眯起眼。这个年方二十的六皇子,长得多像他啊。
一样清瘦俊逸的身形,一样狭长深邃的眸眼。只是那人的眸子更加深如墨色,时不时会令她感到一股极不愉悦的、刺骨的冷。
“恨他?不。”肃玉看着她,轻声道:“我只是替姐姐……不值。”
心事无端被戳中,女子不由垂下眉睫。她扭过身子,一袭红衣在林中越发清瘦凄楚。肃玉顿了顿神,像是打定主意,赶上去拦在她面前,朗声问:“姐姐可愿跟我?”
女子明显吃了一惊。她星眸一沉,还未来得及张口,肃玉已做好决定:“或者我跟姐姐回梅岭。反正我这侯位,不过是个虚名。”
女子看着这张脸。纵使容貌相似,但她心底所想,终究不是眼前的人。这点,她很清楚。
她十三岁便奉母亲之命进府,为当时还是三皇子的肃仁施针驱蛊。八年悠悠,朝夕相对,情愫渐生。她以血养针,足足供了他八年。他的命,早已是她的命。
她至今不知当年他体内那几十只凶险异常的金蚕蛊究竟是何人所为。无论是谁,无外乎缘自残酷的皇权之争。
而她不过是个女子。他不对她提及的事,她便不问,也并无半分知晓的兴趣。她只知道,俩人彼此倾慕,他的情意款款誓言拳拳,已足够令她欢喜。
但他病愈后便蓄力布置朝中势力。从那一天起,即便她故意对周遭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也能隐隐感觉到自己的前路一片花冷露泣血肉模糊。
皇权贵祟,江山肃重,她自知无法撼动。他既有推倒太子雄霸天下之心,她又怎能拖累。更何况,她巫氏彭祖一脉之血,虽能活窫窳、济苍生,但她们生命中第一个男子,成亲后,皆活不过区区十年。
爱而不得,得之必失。这是命运赋予巫氏医女眷幸的同时,烙下的最深最痛的疤痕。
再者,当时功盖三公的大将军早就有意与他联手。一个手握百万雄师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家中尚有一位待字闺中的千金的权臣,他所图谋的,即便肃仁有意隐瞒,饶她再傻,也还能看透几分。
她虽系神医后裔,但绝非圣人。她想要的,是他曾经许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十年安稳相守。如今,既然自己不能容他心有旁骛,亦不能选择共他冒死,便再没有理由让他舍弃天下,拿出余生为自己殉葬。
权谋她不懂。江山她不懂。但她懂得如何给对方一条退路。
也是给彼此一条活路。
一声长叹。她的手已被肃玉握在掌心。“别多想。”肃玉低下头,仔细看着她突然变得水气氤郁的秋眸,语气怜惜:“我什么都知道。皇兄不能给你的、不敢给你的,我都能给。”
她用力挣脱,肃玉握得更紧。
“他倒什么都不瞒你。”她放弃挣扎。
“我不在乎。”他再度捏紧了手。“哪怕只有十年。我想和你在一起。”
“疼。”她轻叫了一声,那只铁钳般的大手终于松开了。
“你什么时候起了这样的……”她回想了一下。
“十二岁。”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脸上竟有了些许羞涩。“第一次在皇兄府上见到你,你拿银针满屋吓唬我…………后来,我常借故去皇兄的府上,不过是想去见见你。”
她在记忆中快速搜寻了一遍。有些画面很模糊,但的确曾经发生过。
其实,真话也好,假话又怎样。他既有心承诺,她便有胆相信。
毕竟愿意豁出性命的一方,才更容易受伤。
林外传来的嘶嘶马鸣声打断了俩人谈话。蹄声渐近,来人原是梅岭大弟子侍风。他一个纵身下马,箭步冲到她面前单膝磕地,稽首道:“少主,岭主有命,令你火速归岭。”
“何事如此匆忙?”她心头一凛。
“少主你竟忘了。再过半月,岭主便年届五十。”侍风口气略带几分不满。
她暗生愧疚。离岭八年,家的概念已经模糊。她几乎忘了,巫彭之后皆是女子,且五十必殒。
母亲,寿限将至……
抬眼看了看在旁静静伫立的肃玉,她向他伸出手去。
“跟我走。”
两人一骑,穿过白桦林,消失在茫茫暮色中。
2
巫千越继任岭主之位一年,便欣喜迎来女儿素心的临世。
可是,小素心刚满周岁,一道圣旨便穿山越水,逼了肃玉的命。
他的余生,原本还有珍贵的八年与她们厮守。而如今,他对巫千越那份由少年时萌发的奋不顾身的爱,以及对初生女儿的百般宠溺,都在皇权胁迫下,与他的生命一道走至尽头。
梅岭三面临海。月圆之夜,岭上皎若明镜。
栖月崖顶。巫千越一身素衣,笼手而立。野梅如雪,海水鳞洵,尽收眼底。
夜风吹动她的长发,也吹动她心底的仇恨。
与赐死圣谕一同悄悄送来的,还有一块系着朱色组绶的山玄玉佩,一封密函和……一个男婴。
她解开黄帛密函。
“千越亲卿,一别两地,复见何期,朕心戚戚。朕登大宝已两载,天下初定,夜来每忆及与卿耳鬓厮磨,八年岁华尤如昨日。然,每思及卿与六弟风烟朝夕,朕灼若油烹。
卿之于朕,乃命之盛皿。而六弟于卿,不过朕之虚影。朕赐他极乐,保全朕之情意。天下之大,能得朕心者,唯卿一人。
朕子嗣福薄。后宫不净,皇后无所出,新生子接连殇折,朕忧虑甚重。幸有婕妤傅氏,三月初七为朕新诞下第七皇子,朕恐其再遭凶险,特将皇儿托付于卿,并赐弆藏多年玉佩一枚,望能日夜佩戴,佑其安乐。
千越亲卿,皇儿无名,朕属意由汝拟可。待其成年,愿卿与皇儿一齐还朝,与朕共携白首。朕将日夜挂心,翘首以盼。诏此。”
“命之盛皿…………朕之虚影…………”巫千越面色苍白,指尖急剧颤抖。
倏地,她发疯般将密诏撕成碎片,奋力抛向崖底。
一阵回旋风又将它们吹上天空。和着梅花碎瓣,顿时银霜漫天。
“无情偏作多情故,何如当初不相识!”她冲着星空长啸,恸哭失声。
月,分外冷。
男婴与素心一起在梅岭长大。无人知晓他来历,巫千越只对弟子们交待,那不过是一个旧人的临终托孤,不必另加青目。
孩子和素心一样,有一双好看的凤眼,狭长,眼角微翘,不施粉而自晕。美中不足的是,他不会说话,长到六岁一直没有名字,大家便哑巴哑巴地唤着。
这日,俩孩子出去玩耍,太阳西沉也不见归来,侍风便领着几个弟子四处搜寻:“少主————玉儿————”
巫千越正在崖顶的栖月阁与侍女备制药酒,冷不丁听到岭间回响的呼声,顿时心口一紧,扔了手里的药杵,拧眉道:“玉者,温润有泽,锐而不害,品若君子。他何德何能,当得起那个字?!”
侍女将银针置入酒瓮,跪地呈禀:“弟子们见他自来梅岭,腰间总系着那块玉佩,便私下改了称呼。这随口起的名儿犯了侯爷忌讳,实属弟子们该死。今日众师兄并非有意冒犯,还望岭主恕罪。”
见巫千越愠色有缓,侍女转而说道:“只是这孩子也实属可怜,无父无母又不会说话,还时常咳喘难愈。”
见说起孩子病症,巫千越不由垂眉凝思。
内经有述:“寒气客于厌,则厌不能发,发不能下至,其开阖不致,故无音。失音大都不越于肺,然以暴病得之,为邪郁气逆;久病得之,津枯血槁。” 她虽因这孩子的身世对他耿耿于怀,但抚育几年,到底不曾苛待。但,以她体内神巫之血居然都无法为其根除病厌,这实在令人费解。
这孩子,蹊跷得很。
但也委实可怜。
“罢了。”她叹了口气。雕花轩牖外,一行白鸟恰巧掠过,于宝石般柔和的霞彩中,渐渐隐进云水之岚。她想了想,走到案几边,提笔在纸上写下一字。“唤他……无隐吧。”
“巫无隐?”侍女凑身上去。纸上却原来是个“梅”字小篆。
“我巫氏一族岂容异血。”巫千越将笔掷回白玉笔山:“既投靠我梅岭,自当以梅为姓。”
她走出阁楼。长生阶上,梅无隐正牵着巫素心的手,坐那吃饼。
俩个孩子不说话,相视而笑。玉雕的人儿一般。
3
梅岭下的白雁镇,除了几个早起卖菜的小贩,街头还没什么人。
镇上唯一一家酒肆刚刚开门,店小二百无聊赖地趴在大堂的黑杉长木桌上,看着日头在青石板上投下白光。
东头柳员外家的狗忽然叫了几声。小二警觉地探出店门,只见一个影子正慢悠悠晃来。
他一拍大腿,忙奔到柜台狠命摇醒正打着盹的掌柜:“掌柜的快醒醒,那个梅哑巴又来镇上了!!”
两人慌了神,小二在钱掌柜的指挥下刚要抱起酒瓮,突然腿一软,整个身子瘫了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年轻男子从门口闪身而入,飞旋转身,将小二抛向空中的酒瓮稳稳接在怀中。
他掀开酒盖仰脖灌下几大口,抹了抹嘴,拎起瓮坐到桌边咳了一阵。
小二爬起来揉了揉被石子击中的腘窝,极不情愿地走过来打辑:“梅公子,您饶了小店吧。上次砸坏的桌子都还没修好……”
十八年间,梅无隐在岭上只学了些些皮毛功夫。倒不是巫千越不肯细心传授,只是这孩子越长大性情越顽劣乖张,只要趁人不备,便跑到附近几个镇上偷鸡烹羊,拔葵啖枣,虐狗欺童地为祸一方。镇上百姓看在梅岭几十代杏林神仕的江湖地位,一直对其隐忍不究。
他却哪管这些,伸手一指后院。钱掌柜心疼地暗暗气,扭头冲小二瞪眼吼道:“桌子值几个钱,还不快去给公子抓鸡!”
“不必!”一声脆生生的莺啼。一个梳着朝云近香髻的白衣女子走进酒肆,从腰间系着的藕色锦包中掏出锭银子,扔进小二手心:“这个,可还够赔上次的桌椅钱么?”
“巫姑娘,这可使不得!”钱掌柜赶忙将银锭从小二手中夺过来,双手举到她跟前:“梅岭世代行医,这镇上谁家没受过恩惠?几张桌椅几只鸡鸭值当什么!这伙计,忒没个眼力!给姑娘上盏好茶来呀!”
“这银子既说赔你,那就是你的,我梅岭可不占人便宜!”女子说完,不等钱掌柜搭话,转身一把拽起梅无隐便往外拖,低声喝斥道:“又喝!命不要了?快跟我回去,母亲有事传你。”
时值闷夏,卯时一过,梅岭上千求诊病者自动散去。巫千越命人在栖月阁前一株开满花的紫薇树下摆置了一张赤藤椅。她斜卧椅上,摇着扇子闭目养神。崖下岭峰叠嶂,马蜩声浪如鼓,混着海水拍岸,阵阵翻涌。
巫素心站到椅边。梅无隐走上前,手心向上举过头顶,乖乖跪下领罚。
“今日我不打你。”巫千越手扶额头,慢慢睁开眼睛。“今春大风早举,我便道时令不正,怕有大疾。方才闵州郡守果然托人来报,闵州几日前果出了瘟疫。”她目光在梅无隐的脸上扫了扫,淡淡地说:“你,代我前去治疫。”
梅无隐一听,忙捡起一根枯枝在地上写道:又去?弟子医术不精,此去必死无疑。请师父收回成命!
“呵呵。自教你施针布气之法,这十余年,你还尚未诊治过半个病者,何来‘又’字一说?”巫千越一拍扶手,怒道:“为师主意已定。再敢躲懒耍滑,便用七叶针封住你阴阳跷脉,看你以后怎么出岭狂浪!”
巫素心忙劝道:“母亲息怒。无隐只是担心治不了瘟疫,有损我梅岭千年圣誉,并非故意推脱。”她拉了拉梅无隐的袖角,轻声道:“还不快快向母亲赔罪,双腿当真不想要了么!”
梅无隐无奈,只好长叹一声,磕头领命。
4
一觉醒来,梅无隐又回到叠云峰。梅岭男性弟子的厢房分散于此峰的峰腰处。同室几位师兄寅时就已经全部起身练功,室内空荡荡的。他抻个懒腰推出门去,峰谷下面,梅树虽被连日的烈阳烤得只剩褐色的架子,但成片的杜英却开得如云朵坠地般洁白夺目。
他内心盘算了下。白雁镇的酒肉早已吃腻,即使钱掌柜家新上的女儿红,虽色泽瑰丽,然入喉六味中,涩味明显较重,倒不如今日换个口味去天心镇耍耍。听说那儿新开了一家如意茶楼,还有些歌女艺伎唱小曲儿助兴,也不知道是否标致……不管怎么,总要去瞧瞧。
铜铃声从长生阶的方向传来,一共响了三下。梅无隐知道,很快就有弟子把阶下求诊的各路名帖一撂撂送到栖月崖去。栖月阁那位挑出三位重危者诊治,这就意味着,很快她就将派人传他前去观学。前几日新授的骨空论他还不曾温习,一会儿必受严诫,不行,还是走为上计。
他避开大道,从小路翻过几个峰头,得意洋洋地溜之大吉。
如意茶楼前,一阵如玉盘滚珠的琵琶混着姑娘们时高时低的笑声裂流一般将他吸入。
楼内原是两层,一楼大堂布置着二十来张八仙桌,每桌都围有三两客人。一女子抱着琵琶坐在茶楼一角,开嗓唱了出《汉宫秋》。动情处,眼角竟噙了些许晶莹。
茶楼一片叫好声,铜钱如阵雨般扔到姑娘脚下。
梅无隐细细听了一回。
这时,一个长着满脸络腮胡的汉子起身拍了拍手,上前不由分说捏起她下巴,轻佻的目光在她脸上扫来扫去。女子大骂,转而向梅无隐伸手大声呼嗟:“这位公子,救我!”
梅无隐露齿一笑,脚尖点地活动活动脚踝,正准备上前给那络腮胡一记漂亮的兜裆腿,却被门外突然冲进来的白衣女子横身拦住。
她一把拽起梅无隐便往外拖,低喝道:“又跑出来惹事!命不要了?快跟我回去,母亲有事传你。”
梅无隐不由暗暗叫苦。无论哪个情境之下,巫素心总会在关键时刻现身将他揪走。今日英雄救美这一出,又演不成了。
琵琶女还在绝望的看着他,不住凄婉求救。
他只能摊摊手,做个无奈的表情。
呼声渐远。梅无隐不再试图挣脱,他冲巫素心比划:我打不过你。你放手,我跟你回去就是。
栖月崖顶,巫千越正卧在藤椅上小憩,头顶的紫薇花开得如一顶巨型的淡紫羽盖。
巫素心将梅无隐带回来跪地领罚。巫千越斜了他一眼,说道:“今日我不打你………今春大风早举,我便道时令不正,怕有大症。方才闵州郡守果然托人来报,闵州几日前出了瘟疫。”她表情淡漠地说:“你,代我前去治疫。”
“不去!老子在那儿死几回了!!”梅无隐猛地哀嚎。
梅无隐猛地一声,惊得巫千越停了手中的团扇,起身道:“无隐,你几时会说话了?”
她搭了搭他的脉,并无异样。
“我,我怎么这时便能说话了?”梅无隐呆呆地,脸上也是一副震惊错谔的惶慄表情。
于此同时,站立一边的巫素心突然手指海面,尖声叫道:“母亲快看!”
如镜的海面上空,天穹像被撕开一条椭圆形的缺口,千道光线透过缺口处的琉璃镜面折射而出,混成一团眩目的云层。伴随着缺口越来越大,云层慢慢聚拢又很快四散,如一只天降的巨型七彩琉璃盏倒扣水面。
待三人走到崖边,巨盏已变得透明,盏罩正如海面泡沫开始消退,隐隐显现出一些楼宇。太阳跳动两下,那些轮廓愈加清晰。
海上呈现一处奇异小镇。几座高低起伏的方楼,棱角分明。衢道笔直且异常光滑平坦,路边有三四行人急速奔走。最右边还有一架高塔直耸入云。一切都如梦境般真实而又不可思议。
“那些人影手里还端着什么似的。”巫素心指向那些衣穿怪异的人形。
巫千越定睛瞧去。只见那几人手中都持有一把造型奇特的黑色刃具,刃具前端有一根细长圆管。他们交头接耳相互做些手势,先后跑进其中一座楼内。
“许是鬼市。”她自语。
“九霸风云!!”梅无隐却像是遭受雷击一般,眼神空洞,蠕动着唇,嘶哑地喊出声来。
“什么?”巫素心和巫千越向他投来诧异的眼神。
“没,没什么。”他一改往日的玩世不恭,脸色显得极为凝重,看上去竟像换了个人。
话语间,幻景很快消失,海天交界恢复以往平静。
巫千越疑惑地打量着梅无隐。
鬼市开集,哑巴开腔。天降异象,必有不祥……她心头隐隐升起一缕不安。
“明日一早,你便随信使前去闵州。”她不再细想。
拂袖正要离开,梅无隐跪地拦住:“师父,此次徒儿前去,怕是真正要死在那儿了!”
巫千越左手一扬,一枚顶端七岔的碧色毒荆针便要向他肋边地仓穴打去。
“母亲饶命!”巫素心眼疾手快,立即扑过去拉住她的手臂并跪下:“无隐武功心法平平,施针疗毒并不精通,那信使说,此次闵州疫情极重,若无隐只身前往,的确凶多吉少……不如让女儿陪他同去!若能助闵州百姓平疫守业,那也是我梅岭的无尚功德啊!”
梅无隐诧异地抬起头,结结巴巴说道:“小师姐,你这回……居然请命和我同去闵州?”
“求母亲应允!”巫素心拉着巫千越的手不断哀求。
巫千越低头思虑片刻,瞥了眼地上跪着的二人,慢慢说道:“也罢。既是素心求情,那明日准你们二人同行。无隐,你再不可找理由推诿!”
梅无隐又一愣。“师父,你……答应了?”
“我倒不是为你。”巫千越扶起巫素心,柔声道:“素心,红尘沧浪,白驹过隙,母亲不能总拘着你。况且,既为巫氏后人,你也该有些打算了。”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巫素心会意,脸上瞬时飞起一片红云。
梅无隐并没有注意到二人的表情。此刻,他只觉自己被卷入一个车轮般急速转动的黑色漩涡,一张深渊巨口正在下面,随时会将他吞没。
而更令他恐惧的,是在这个世界深深的迷茫与孤独。
未来已变得无法预期。
与此同时,2120年3月19日,浩瀚生物科技网络游戏公司正陷入一场史无前例的危机之中。
他们新研发的一款生物真人体验游戏《梅岭传奇》试运行两小时便出现异常。另一款《九霸风云》的游戏数据被错误导入其中。不仅如此,《梅岭》游戏缓存的数据也发生错乱,存档无法进行,游戏人物的生物芯片开始不受电脑控制。开发组紧急按下暂停阀,以云网查看数据库,发现这些漏洞皆是原先系统自身的设计缺陷。
总工程师李竟急匆匆地向老板胡云浩汇报了这个消息。游戏体验者吴影仍躺在无菌的体验仓内处于深度睡眠状态。他身上贴满了上百张生物贴片,贴片的另一极连接着游戏端口。工作人员紧急给他注射一剂最新提纯的叶上腺素,目前来看,他的生命指征尚且正常。
但李竟知道,叶上腺素最多只能再维持他三小时的脑部活跃。暂停阀若不及时推回去,吴影随时有脑死亡的风险。
胡云浩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他问:“系统有可能在三小时内修复吗?”
李竟摇了摇头,说:“比较困难。两款游戏相互干扰,排查修复重新嵌入各角色生物芯片,保守估计需要四五个小时。现在我只能给出两种方案。要么立即终止试验,宣布游戏失败,一切从头开始……”
“那怎么行!”胡云浩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公司为这一款游戏投入的资金已经不下三个亿!策划设计开发宣传哪一块不甩进去几千万?从头开始?光是上上下下的打点费你知道又要花我多少钱?”
“第二个方案只能顺其自然。程序已不受控制,体验者只能靠自己通关,将进程结束。”李竟面色凝重地又加了一句:“老板,我们现在每耽误一小时,游戏中就已十年,请尽早做出决策。”
胡云浩点了一支烟,用力吸了一口,慢吞吞地问:“那如果……他在进程中任务失败了呢?”
“游戏卡顿,他会在游戏中永远停在那一刻。”李竟语气略带沉重:“在现实中……大脑神经功能丧失,也就是通常我们说的植物人。”
“………他签了风险合同,对吧。”
“是的老板。”李竟面无表情。
两年前,李竟在众多电子简历中注意到一个比较特别的年轻人。名校毕业的硕士博士在公司比比皆是,李竟倒并不十分关注。他留意的是,这个年轻人自小在孤儿院长大,几乎没什么亲人。当时他脑子里便闪过一个念头,直接将他分配到游戏体验中心。
如今看来,当年那个安排实打实地迎合了上层利益。
“按第二套方案执行。”胡云浩摁灭烟头。“游戏继续。不管最终结果如何,对外宣布试验成功。我们的股票很快要在欧州市场上市,不能在这关键时刻受到影响……另外,告诉有关员工,消息不许泄露,否则的话……”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是的老板。”李竟没有多问,转身走出办公室,轻轻带上厚重的木门。
5
闵州地处越国南北交界,东接梅岭所在齐苍郡,西扼胡丽山麓,乃仅次于皇城之政要。梅无隐和巫素心跟随信使日行夜宿,快马七日方赶到郡府,郡守安泰治亲自将他们领到自己的西厢别院安置。
简单寒喧后,安泰治切向正题:“我闵州今遭此天灾,上千百姓横死,本郡深感痛心。太医令虽已谴来几名太医,可收效甚微。本郡万般无奈,只好劳求梅岭,还望两位先生能施以援手,救我闵郡黎民!”说罢,双手齐额,深深拜了两揖。
这地界,梅无隐踏过不下三次,每回见到郡守,都是同一套说辞,他早听得腻歪。望向院外东北角一处假山,他漫不经心说道:“郡守大人这别院虽小,倒雅致的很。”
应着他的话,巫素心斜眼望去,一树榴花几丛修竹隐在假山之畔,红翠欲滴。
竹边,还立着一人。撑着把月白葛纱伞,水色的罗衫下,配着条霜青色素纱裙,身量极其高挑秀逸。因面守东墙,看不出长相。但仅凭那蜂腰纤背,也必是个倾国倾城。
原来他那“雅致”二字,是另有所指。
“安大人莫急。明日一早,必有解药。”无人接话,梅无隐便向安泰治拱拱手,随后作了个请的姿势。
逐客令已下,安泰治原本有些些恼愠,但想到“明日必有解药”,又转怒为喜,起身告辞。
待他走远,梅无隐走到院中,在地上捡枚小石子,向着那假山悄悄踱去。巫素心默不作声,紧随其后。
两丈开外,梅无隐向巫素心使了个眼色,坏坏一笑,用石子瞄准撑伞人的后背,用力丢了出去。
那袭身影纤体微微一动,扶了腰,转身怒目瞪来。偏首拧眉之间,似在低喝。
巫素心打眼一瞧,不觉愣住。只见她:
两弯黛眉风点柳,一双美目水含烟。罩着个绢丝白纱轻如雾,遮一半粉容醉面俏比春。手尖个寒玉凝脂纤纤笋,脚下个青裾曳摆片片莲。梳一只乌鸢拢翅四方髻,别一枝透碧玲珑水晶簪。欲道不道,说羞还羞,动一动怕踩了日下花影,退一退又怕撞了自己弱质娇身,不管二人如何拿眼瞧,他只垂肩幽娴眼微嗔,举着个葛伞如篷质如兰。
“可好看?”梅无隐挑挑眉,故意用胳肘捣了捣看得目瞪口呆的巫素心。
“岂止好看。”巫素心怔怔地说。“我总以为母亲容貌已是世间无双,没料到天下竟还有这般绝色女子。”
梅无隐凑她耳边,不知说了句什么,巫素心突然呸了他一声,脸红到耳畔。
“刚刚我可都瞧见了!哪来的登徒子跑到我们俟心园孟浪?”一个身着藏青襦袍的老媪从圆形月门外跨入,高声怒斥。
她狠狠剜了二人一眼,上前搀住美人:“这么大日头,怎么跑出来了?当心晒坏了身体,夜里又要头疼。”
梅无隐赶紧施礼道:“在下梅岭弟子梅无隐,这位是我小师姐巫素心。初来乍到,多有唐突,还请婆婆勿怪。”
蒙着白纱的美人听到梅岭字号,俯首向老媪低语几句。老媪面色顿时缓和许多,还礼道:“原来是梅岭巫神医座下菩萨!我老婆子言语冲撞,还请先生们莫放心上。日头甚辣,我们须回房了,先生们请自便吧。”
言罢,她接过伞,扶着美人往东厢走去。
越过月门,那美人停了停,回眸望了二人一眼,似有话要说,却又背了手,转身去了。
“回眸秋水风乍起,垂首红云花欲开。”梅无隐赞道。
“只怕不尽是好事。”巫素心皱了皱眉。“方才我瞧了一眼,那女子薄纱之下,腮若桃花,偶尔干咳,咳声粗重嘶哑,此乃肺损阴虚实症,而且必是积溃多年;二则她身形消瘦气短息促,怕也兼有心阴津耗……若我所料不错,这当下,她以纱罩面,怕是……”
“瘟症?!”梅无隐连忙用衣袖遮了半边脸。
“你怕什么。”巫素心鄙咦地瞟他一眼,撩步向门外走去:“反正你的体脉与我们常人不同,百药不治,百毒不侵。”
梅无隐跟上去,自言自语:“也是。少时咳疾常犯,也吃过不少药,总不见好……最近倒好像再没咳过。”
“自鬼市那日就止了咳。”巫素心补充道。“你这记性,难怪母亲和侍风都教不了你。闵州要是完全倚靠你,怕也只余一座空城。”
二人正斗着嘴,管家追了上来。得知他们要去疫区,忙备马车,唤了两名小厮跟着。巫素心嘱咐他们各撕了块布巾包住口鼻,一行人向西南方快马加鞭地赶去。
黄昏时分他们赶到赤凤乡。路口一棵百年老桑树上蹲着乌央央几十只老鸹,黑紫色桑椹沉甸甸地坠着,树下掉了一地浆果,因没人捡拾,逐渐腐烂成水样的泥,风一过,传来一股呛鼻的气息。
梅无隐让随众在树下暂候,他自己和巫素心沿着乡里唯一一条小路继续进发。
不过几百米,一座“回”字型南乡村貌便展现眼前。内里一圈的茶铺客栈米面铺门窗紧闭,街头仅有几只行动迟缓的野猫在觅食,叫声十分凄凉。
外围是乡民的居宅。每家每户都围有栏栅,整体格局非常整齐,大多数门上都落了锁。
他们走进“长济坊”。这是典甲在本乡专门为染了疫症的乡民设立,里面十几间屋子,地上全铺了草席,席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衣裳褴褛的人。
坊内突然走进两位衣裳淬雪眉目秋津的年轻人,一个面若冠玉风流倜傥,一个天姿灵秀绰约生香,所有人禁不住都愣了神。
梅无隐随机在一个面色腊黄的老者面前蹲下,见他鼻有血痂,翻看手腕,有梅花状血斑。忙切其脉,两手脉沉涩,按如阵鼓。翻看眼睑,瞳色青暗。便问道:“老人家,身上是不是一阵热一阵冷?”
老者已眼不能睁,嘴不能开。边上几人爬过来答道:“先生,我们这儿的人皆有此状。初始只是寒热交替,转日眼睛便看不太清,两日黑发转白,吐血不止,再熬个三五日就必死无疑了。您问的这人怕是不济事了…………这个长济坊,每日都有几十个乡民被拉到郊外埋掉,还请先生救我们一救!”
说完,一室人跪地磕头哀号不止。
巫素心连切几人脉像,点点头:“是虚盛之象,疫性甚为凶劣。无隐,你准备如何下药?”
这个环节之前他已循环多次,胸中多少有些经验,便回道:“白茯苓、白术调中。知母、熟地黄清热。生麦二臣补气。柏叶、发灰敛血。小师姐,不知此方可行?”
巫素心点头道:“尚可。加苍耳祛风,菟丝子杜仲增补益进,另,还需再配些丹鸟研末内服更好。”
梅无隐赞叹:“还是小师姐细心些。此四味补阴明目,具乌发之功。有小师姐在,以这组药方必能解闵州困局。”
“谈何容易。”巫素心眉心微锁。“百姓沉疴,此方繁琐,且须三五日后方可慢慢显效,重症之人未必等得。想立竿见影,只怕唯有再加一剂药引………另外,我们还需再多开一剂绝疠散,让尚未染病的百姓及时服下,以避时疫。”
二人商量妥当,安抚好众人,便急急返回向郡守通禀。
马车上,梅无隐想起一事,问:“小师姐,你方才说还要加一剂药引,是什么良方?你倒教教我,我也好长个本事。”
巫素心白了他一眼:“说于你也无益。”
梅无隐拉过她的衣袖,口中絮叨:“你就告诉我吧,我请你吃茯苓膏,藤萝饼,海棠酥……”
巫素心一把推开他的手:“一天到晚没个正形。谁稀罕吃那些个?”撇了撇嘴,还是告诉了他:“也不是什么秘方,不过就是用我的血做个引子罢了。”
“那怎么行!?”梅无隐没料到居然会是这样简单粗暴的答案。
他当然知道她体内的巫氏神血能解百毒。但全郡几千病患,每人即便只饮一滴,她小小女子体内又能有多少血液供给?眼下游戏失控,自己最能依靠与信赖的人只有她了,断不能在这时候失去这根救命稻草!
他绝然否决:“不行!我绝不同意!”
巫素心一愣,继而柔声说:“只需将药大锅熬好后,刺入一些即可。并不妨事。”
听了这话,他这才松了口气,抻起懒腰:“早说嘛,吓死我了。”说完,挑开烟灰软罗轿帘,自顾自哼起小调。
巫素心笑了笑。这个混元金刚,到底还是懂得关心人了呢。
6
他们在疫区每隔五里设置一棚定点放药,百姓听说府衙请来的是梅岭神医,无不欢呼雀跃,一时间,药棚前的队伍如蚁攒动。接连三日,原本湍急的疫情开始有所收敛。
第四日他们照常出门,一直忙到日色西沉。巫素心拂袖替梅无隐拭了额边的汗,劝道:“药剂已发放大半,料已无碍,明日再来吧。”梅无隐摇头:“明日繁事更多。”巫素心只好随他去了。
戍亥相交,他们从最后一间“长济坊”出来。安泰治指派了四队精兵来接。巫素心笑道:“安大人今日这个阵仗未免也太过了些。”
梅无隐掏出块葛巾布擦了擦手,未置一词。
向来殷勤之下无好事,这姑娘还是太过单纯。
安府正厅已是烛火通明。安泰治端坐北堂,两侧各设一案,案上鱼鲜果冽,菜青酒香。管家通报后,安泰治亲自到门口将梅无隐与巫素心请入座,随后,侍女便从青铜罍中挹酒,给三人添上。
安泰治先敬了他二人一杯:“先生们辛苦!来日瘟疫平息,本郡必将上报朝廷,为二位先生请功!”
梅无隐夹起一块鱼肉放进嘴里,道:“功不功的,以后再提。郡守大人应该还有别的话要说吧。”
时间宝贵,他懒得废话。
安泰治闻言,忙从堂上下到案前,向梅无隐拜了一揖,道:“先生真乃神人!安某今日确有一件万难之事,还请先生务必出手相救!”
梅无隐起身还礼,佯作不知:“大人客气,但问所求何事?”
安泰治叹了一口气,说出原委。
原来,离赤凤乡五里,有座凤凰山脉,十几年前被一伙贼人占了去,官府几次驱剿未果。好在这伙歹徒倒也不轻易伤人性命,每次下山不过是抢些玉器古玩,所以一直以来彼此相安无事,官府也就随了他们去。
谁知今日正午,安府忽然闯进十几个山贼掳走了二公子,说是要拿他交换梅岭的神医去给山头的弟兄们治瘟病。并扬言,明日晌午若不见神医的影儿,便要将二公子的人头悬于城门之上。
听到这里,梅无隐直接说道:“大人不必忧心。我去便是。”
生死攸关,梅无隐竟答应得如此爽快,安泰治感动之余再三深拜:“多谢先生大义之举!若能救回犬子,日后但有用上我安某之处,安某必当万死不辞!”
“好说。”梅无隐拱手告辞,与巫素心回了俟心园,一夜无话。
第二日清早,梅无隐动身前往凤凰山。巫素心不声不响提着一只红漆食盒,也钻进马车。梅无隐看着她,道了声多谢。巫素心莞尔一笑:“什么时候跟我客气起来?你那三脚猫的功夫唬得了旁人,可骗不了我。只怕独自去了那贼窝子,别说救出人家二公子,连自己也要折了进去。”
梅无隐面上有些挂不住,急赤白脸地辩道:“我好歹也是学过十几年医理的,怎么就成了三脚猫?小师姐也忒瞧不上人!”
巫素心抿嘴一笑,从食盒中拈出块芸豆糕,递到他嘴边:“不过平白顽笑一句,怎么就当真了,这也值当生气?亏我瞧你刚刚没吃多少东西,还巴巴给你带着。”
梅无隐张嘴叼住芸豆糕,白了她一眼。
他心里清楚自己的技能不过尔尔。若没有她,此行必定无功而返。
如今的窘境,算起来,有一半是自己开局太散漫的缘故。可惜,这世上并无后悔药。
想要顺利完成游戏进程走到终点,必定是要经历九此一生。而他,已经失去了无限重生的机会。
他接下来的每一步,都不能再偏差半分,否则,后果难料。
“在想什么。”巫素心见他两眼愣愣的,忍不住问道。
“嗯?”他缓过神,嘴里嚼了两下:“这糕好吃。”
山脉绵延百余里,崎岖难行,马车足足跑了近一个时辰。刚下车,二人便被一伙贼人用黑布罩了头,又继续攀行了大半时辰,才总算停下。
头顶的黑布被揭去,梅无隐贪婪地做了几次深呼吸。时下虽是烈暑,山中却绿荫成林,空气十分清洌湿润。他看了看眼前的石洞,洞口上方凿了三个字,用红漆描得分外显眼。
“苍生府。”巫素心撇了撇嘴:“口气不小。”
他们随那伙贼人走入洞中。先不过两间斗室洞深,沿羊肠石阶越往里越显宽绰,再经一座水上吊索后,洞内便豁然开朗。钟乳坠空,玉阶立笋,天孔投明,灯火摇曳,竟宛如水晶宫一般。
正北洞壁,砌着近两丈宽的雕栏玉阶,阶上立了把石椅,椅上威风凛凛地坐着一人,虎背熊腰,横眉阔鼻,目露精光。一群手持枪戟的褐衣人围着他,分立于阶下。
二人走上前,拱了拱手。
“哈哈!原本只想抓个治病的郎中,没料到还主动送来个美人儿,正好给我们大当家的做夫人!”一个小喽罗翘起大拇指向后指了指椅上人,挤眉弄眼地嚷嚷。
巫素心不语,旋手于袖下一个弹指。
一枚银光从众人眼前闪过,那小喽罗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便从阶上滚落,直挺挺躺在她面前。
巫素心抬脚踩住那人肚皮,歪着头,挑衅地瞟向椅上人。 众匪一阵躁动。椅上人举手向四周压了压,饶有兴趣地盯着巫素心看了一回,转而向梅无隐道:“没想到二位倒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怪我兄弟唐突了,我孙其圣代他赔个不是。”
“大当家言重了。我们既已来到贵山头,可否先依承诺放了安二公子?”梅无隐道。
“那———可不行。”孙其圣身子向后一靠:“我二当家一日不好,他一日不能离开凤凰山。”
“真正无赖!”巫素心骂道。
“随姑娘怎么说,反正今天日落之前,二当家要是不能醒来,姓安的就得陪葬。”孙其圣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神情。“不仅他,就连你二人也休想活着离开!”话毕,一招手,一群人便上前推搡。
“少动手动脚。”梅无影晃身上前,伸出手臂,将巫素心护在身后:“先医有云:‘夫医道者,以济世为良,以愈疾为善’。我与我师姐好心上山救人,你们不以礼相待也就罢了,怎还这般蛮横?”
孙其圣露齿一笑,正要开口讥讽,猛然看见梅无影腰间系着的玉佩,不觉脸色变了变。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来这套酸文儒节?!”巫素心不觉好笑,斥道:“依我看,赏他们一人一根离魂针,让他们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才好!!”
“小师姐莫动气。”梅无影压住她的手。“医者仁心,我们还是先把病人看了再说。”
巫素心闻言,只好收了指间已经排出的一把银针,忍住一口气,随那帮山贼从洞府的侧门向另一间洞府走去。
待他们走远,孙其圣嘴角泛起诡异一笑。
须臾,一只信鸽从凤凰山腾空飞起,向西飞去。
7
“这房虽偏远,可这布置……”待那伙山贼把他们领进洞室,巫素心看着室内右手悬下的整面落地水晶珠帘,心中充满疑惑。
“倒不像贼窝,是么。”梅无隐笑笑。
水晶帘内,另有一道深朱绒圈织锦帘,两道隔帘将房间一分为二,外室流光摇曳,水晶溢彩,内室却是只蝇蚁儿也休想钻得进去。
房顶正中的天孔镶了扇镂空的雕花木窗。每一个格雕隔断内,又嵌压了通透的琉璃。阳光透过这些琉璃洒下来,墙角青砖坛内的野菊便借势长得叶绿花黄。
一支半人高的白玉直口美人瓶紧挨着那蓬野菊,瓶内还插着十几册画卷。
梅无隐随手打开一卷,却是《春晓图》。再打开一幅,上面鬼画符似的展列着一些建筑的结构。
他将画卷好插回瓶中,走到屋正中的黄花梨圆案桌前,拎起一把九宝红泥壶,刚想倒盏茶水喝,却被巫素心夺下。她摇了摇头,向内室丢了个眼色。
人虽还没瞧见,呻吟声却透过两层帘幔漫过来。
声音似有若有,与微弱的呼吸气息杂相交替。里面的人应是睡了,但显然,睡得并不舒适。
二人挑帘进去。
两边墙角各竖了架青铜百莲灯,光线昏黄迷离。
紫檀雕花榻上,俯卧着个身形瘦癯、发白如雪的男子。一只手臂垂于榻下,另一只手臂仍搭在床头的几案上。
这姿势,像是随时醒来要去取书来读似的。
梅无隐上前搭了搭脉,失望地摇了摇头。
洞府虽清凉,但毕竟已时值七月,内室闷着风,加上烛火青烟与血腥之气,使得空气十分潮闷恶浊。
巫素心用力将织锦帘布扯下,拉开外室大门。守在门口的几个山贼连忙捂起口鼻躲到两丈外。
“都落草为寇了,还这般胆小惜命!”巫素心冷哼一声,走回榻边,双手插入病者腹下,小心地将他翻身躺平。
男子面骨嶙峋,眼眶凹陷……却仿似……在哪见过?
她翻开他的上眼睑。瞳子已比常大大了一圈,瞳外还覆了层薄薄的灰色云翳,不由叹气道:“还真是不济事了呢。”
听巫素心都这么说,梅无隐双手一抖。
“你好歹想法子救他一救。”他恳求。
“怎么,平时胆大包天的,这会儿倒知道害怕了?”巫素心趁机嘲弄。“放心。就算他死了,区区那帮蟊贼,也还奈何不了你我二人。”
“并非为此。”梅无隐愁眉紧锁。他无法向她解释,一旦此人咽气,即便活着下山,他的游戏进程也无法继续。
“小师姐,人人夸你是神仙面相菩萨心肠,这面前躺着的人,可关乎那安公子生死。”如此说辞,无非是想提醒她,治与不治,关乎的,还有另一条无辜性命。
巫素心虽时常拿他揶揄,但此刻他脸色苍白面色凝重,便也收了笑意。
未作多问,她重新坐在榻边诊。
“垂死之人,绝活不过日暮。”她再次确定地说。
“那怎么办?”情急之下,他声音都变得嘶哑。
巫素心看着病榻上那人。虽形容憔悴,五官却依旧清朗,眉宇之间,甚至有一缕清疏离尘之气。
这人,她必定在哪里见过。只是一时之间,理不出头绪。
她轻抚几案,又看了看梅无隐焦灼的脸。良久,似下定什么决心,两指按住男子的下颌骨,轻轻一捏,那人的嘴便呈O型张启。
“今日,也算我与你有些业缘……”从袖中夹出根藜麦粗细的两掌长镞针,她将锐利精细的镞形针尖直抵自己心口。
“你要做什么?”梅无隐大惊。
巫素心未加理会,只管用右手捏住那针,向自己体内用力刺入。
粗长的镞针直入胸口半掌深,痛得她身体向前一倾。
左掌撑住身体后,她指下再度发力,银针又入肉两分。镞尖不浅不深,“啪”地一声刺破心脏膜衣。
忍住剧痛,她将身体倾向榻上倒着的男子。
鲜红的血,一滴一滴,顺着银针,从她的心室,滚烫地滴入男子口中。
数十滴之后,她用定魂针法封住男子的七大穴位,然后才拨出银针。
顿时血花飞溅。
她背过身,急催内力发于指端,封住自己郄穴与孔最穴后,从怀中取了只玉瓶,倒了些灰褐色散粉以指端塞入伤口,再盘腿于蹋尾静静调息。
她救人的方式如此惊心动魄,梅无隐呆立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刺破她心膜的那声脆响,不断震在他耳边。
一柱香的工夫,巫素心伤处已停止洇血。
“别杵着。去看看他情形如何。”长吁一口气,巫素心闭目道。
男子双睫颤了颤,终于睁开眼。失神的眸子迷蒙清冷,如秋雾浸着的寒星。
他舔舔唇,哑声道:“水。”
“喝了我小师姐的血还嫌不够……”嘴里抱怨,梅无隐到底还是倒了半盅温水,扶他起来用了。
男子有了些精神,稍作运气,发觉体内原先逆行的气血竟渐趋平稳,忙向二人低声致谢。
“我们可不是为了救你这个强盗。”巫素心睁眼瞪了他一眼。
调息片刻,她自觉已大无碍,便下了榻,边理衣裙边说道:“是你自己走了狗屎运,捡回这条……命。”
“姑娘说什么,便是什么吧。”男子虚弱地笑笑,撑起身子,从枕边暗格中取出只木匣。
刚一打开,瞬刻满室生香。
匣内躺着串念珠。百年一现的多伽罗,香气幽雅,纹理清晰,颗颗莹圆郁润。
他将它递向二人:“山野粗鄙,无甚贵礼相酬,唯独这串伽蓝珠跟在萧某身边多年,尚有几分价值。如今,就送于两位恩人。”
梅无隐接过来只看了一眼,便递给巫素心:“这念珠奇香扑鼻,手感极好,但我腰有悬玉,佩饰过多倒显累赘,你便将它收了吧——谅二当家的本意也是如此。”
“请姑娘务必收下。”男子并不在意梅无隐将话说得直白,抬眼向巫素心看去:“在下萧尧,以后若遇歹人,姑娘只管拿出此物,谅一般等闲之辈绝不敢为难于你。”
“噗,歹人?你可不就是歹人么,还哪来的……”巫素心差点没笑出声来。
此人不仅贼喊捉贼,还大言不惭。亏了这副还算不太难看的皮囊,内里却原似个傻子。
梅无隐怕巫素心口直失言,赶紧接话:“二当家既已无碍,还请劳烦向兄弟们知会一声,尽早送安公子下山。”
萧尧道了声放心,重新躺下休憩。待二人告辞走向门口,他却又幽幽说道:“受姑娘今日之恩,日后,萧某即便倾尽所有,也必保姑娘一生无虞。”
“不必。”巫素心头也不回。
饲他心尖血,豁了性命不假,但袖了他这串连城之价的伽南香,勉强就算两不相欠。
谁愿余生与一山贼再生往来。
走不多远,伤口疼痛袭来,她心里不平,在梅无隐后脑门上狠敲一记。
梅无隐忙陪出笑脸:“我要早知道救那厮要冒这么大风险,我是绝不能让小师姐跟来的。”
“双阙针,一阙生欢,一阙死别,好在我手上有些分寸,这次有惊无险。”巫素心忿道:“居然是为了救个恶人!只愿日后你能少给我惹些风波吧。唉……”
她一声轻叹,听在他心里,似无限重。
若明知需赌上她性命才能闯过此关,他当真会阻她上山吗。他自问。
横死或老死于这一场虚拟游戏,无异毙命于异太空。且还毫无意义与价值。
一切都是意外,他本不该命绝于此。
所以,想要笑到最后,总须有人付出代价。
8
几日后,二人平安回到俟心园,安泰治自备了酒席不提。
饭后饮茶,安泰治吩咐婢女:“去把二公子请来,他该当面好好谢谢两位恩公。”婢女答应一声去了。
不多晌,一个面蒙轻纱的袅娜人影拂至厅前。他向安泰治行了礼,又对梅无隐与巫素心躬身一拜:“安沉信多谢两位先生救命之恩。”
分明是男子声音。
“竟是那日假山旁的美人?!”巫素心瞪大双眼。
她疮伤渐愈,言行自是一派清逸伶俐。
梅无隐望向安泰治。
安泰治示意安沉信向一边坐下,对梅无隐叹道:“这便是我那被绑匪劫去的犬子。自小身子弱得很,皆说……活不过二十岁。平日里稍稍风吹日晒便要作病,总要这样遮了面避风避日的,倒让两位先生见笑了。”
“原是这样……”梅无隐口中低语,一双眼,上下打量那少年。
谁能料到,这样一副能颠倒众生的绝世之姿,却是个男儿身!
角色设计师真特么是个人才。
医者本能,他走到安沉信身边坐下,为他搭脉。
那手臂因长年不受光照,肤白如雪,抚如珠玉,按之滑莹。梅无隐心里暗忖,纵使素心那样的纤腕皓臂,怕也比不得他这份娇弱冰质更惹人怜爱。
“先天之本不固,后天之本失调。”梅无隐附到巫素心耳边,小声道:“他虽脉细弦沉,但也并无瘟象,怎么小师姐那日说他染了疫症?”
“我几时说他染了疫症?”巫素心驳道:“那日我见他症表虚玄,只怕他身染沉疴,这疫症二字可不是我说的!”
“疫症?我儿染了疫症?”安泰治惊得打翻了手边茶盏。
梅无隐赶紧解释道:“大人不必惊慌。二公子虽病体悴怯,但只要对症用药,再加上细心调养,还是能够医好的。”
安沉信闻言,忙向梅无隐单膝跪下:“求先生治我一治,我实在受够这副活死人的样子了!”
梅无隐将他从地上扶起,道:“你这病倒也不算病,只是身体底子弱了些。若要好,随时调配些草方,三五年也就缓缓去根了。只是如今……我还有要事在身,恐不便在贵府长留。”
安泰治见此情形,忙说道:“两位先生若能将沉信带在身边医治,老夫愿将家产悉数贡奉,只求换吾儿一生平安。”
言毕,他落了双膝,无论二人如何搀扶,坚持以首碰地拜行跪礼。
“钱财倒不必。大人行此大礼,那就……容我们考虑考虑?”梅无隐虽和安泰治说话,目光却扫向巫素心。
巫素心点点头。
他想做的事,从小到大,她极少拒绝。
“金殿歌舞樽前尽,疑似人间近千年……”皇城淬阳殿的白玉栏前,一个金鬓玉钿的女人望向宫墙头渐渐西落的橘日,信口吟道。。
她身旁的朔帝一脸淡漠:“皇后已废,朕刚刚将你扶作了昭仪,你还有什么不满?”
“臣妾谢皇上厚爱,并不敢存半寸非分之想。”傅昭仪屈膝拜道:“多年来,吕氏在后宫作恶多端罄竹难书,此次又意毒害十二皇子,若不是侍卫及时拿住了她的宫女,只怕皇嗣血脉又将折一条在她手里……”
朔帝神情伸手,脸色阴郁。
傅昭仪搭手起身,本欲继续说下去,却被他的眼神震住。
那似笑非笑似恼非恼的眸光,若高空被风揉乱的浮云般诡变莫测,直看得人心生寒意。
“今日的风倒有几分清凉。”她迅速转移话题。
在后宫众多嫔妃当中多年恩宠不衰,她若连这份谨小慎微的察颜辩色能力都没有,早已死无葬身之地。
朔帝颌首道:“朕知道这些年你受了不少委屈,且稍等些时日吧。待朕把废后和她父亲的事处理干净,自然有份大礼要补偿你。”
傅昭仪将头倚向朔帝肩上,娇声道:“臣妾不稀罕什么大礼。只愿‘我情既不浅,君意方亦深。’”
“嗯。”朔帝满意这个回答。只是,这番话若由另一个女人口中说出,那才正中他的心怀。
那女人,她一日不归,后座便空悬一日。她一年不归,后座便空悬一年。若她至死不应,待她五十之寿,他便将她的牌位先葬于自己的地宫寝棺之内。
就算生不能共衾,死,她也必得与他,且只能与他同眠。
何种形式都不打紧,只要能留她在身边。
但这些打算毕竟都是几年以后的事。眼前还有一些紧要的问题,须先行处理。
“他……该回来了。”
9
巫千越对治疫之绩反应平淡,安沉信一事,也只是让他们自己定夺。
巫素心将梅岭来信摊在案上,心神不宁地说道:“不知为何,胸口突然闷得很……”
梅无隐将头凑上来:“胸闷?中午那云丝拌柴鸡不过才多吃了两口,怎么就脾胃失和了?要不要我帮小师姐揉揉?”
“再满口胡唚,信不信我一针戳死你?”巫素心白了他一眼。
梅无隐弹到一边,嘻笑道:“师父莫不是担心你把心玩野了,不肯回去吧。”
“不肯回去,那便不回了罢。”话音未落,安沉信悄摸摸地打外头挑了帘进来,头上只简单打了个道士髻,用绞了玉石的纱带系着,臂上还搭条刚解下来的薄如蝉翼的白纱披帛,立在门边笑呢。
“安公子怎么来了,热犯了病可怎么好?嬷嬷也不跟着,惫懒得很!”巫素心赶紧上前将安沉信让到桌边。
安沉信给自己倒了茶,道:“姐姐不必为我忙乱,又不是女子,哪就那么娇气。只是我刚刚闲逛到这儿,听到说话声就进来了,没打扰到你们吧?”
巫素心笑道:“说什么打扰!你来得恰好,快替我掌了他的嘴,整天胡言乱语地没个正形,正是欠收拾!”
“那我可不敢呢。”安沉信摘了面纱,捧起青瓷小碗吹开沫,啜了一口。“姐姐这茶里还放了些什么?怪好闻的。”
“这茶你喝倒也是对症。坐火时,我放了些淡竹叶、几粒山楂和茶叶一起煮,后下入几片薄荷,正能祛风利胆开胃又提神。”巫素心笑吟吟地答道。
“姐姐医术了得,又见多识广。”安沉信放下碗叹了口气:“不像我,困在这院中十多年,从未出过门。”
“哪里呢。”巫素心赶紧安慰他:“安公子也不必烦闷,明日,你便随我们一起启程回梅岭吧。”
“当真?!”安沉信激动不已。
帘外轻风吹入,微微带着竹香。
安必泰得知消息,连夜为爱子备足物资,次日凌晨,依依与三人作别。
巫素心看了看天空。
东方泛白,风云开合,淡淡阴天。
“来时快马加鞭辜负了多少美景,回程倒补全了。”奔波几日,眼看再有两三时辰就能回到梅岭,巫素心望着帘外几个农妇相约树下摘槐取蜜,心情格外愉悦。
马车奔跑起来,天有浓云,夏风习习。
梅无隐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他叫停马夫,只说有事要办,跳下车便跑了。
“梅哥哥要去哪儿?”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安沉信疑惑地问。
“管他。”巫素心哼了一声。“左右不过是去祸害附近镇上的哪家酒馆罢了……反正也到了止马坡,我们也下去歇歇吧,等他一会儿也无妨。”
坡下不远处有家茶棚,二人将马车赶至树荫下,步行走了进去。小二殷勤地递上茶水,花茶虽炒得生涩,淡淡的苦味倒也解乏。
安沉信摘了面纱,与巫素心对坐。他第一次在户外与人饮茶闲聊,只觉胸襟舒畅,很是自在。
路边行人经过,无不向这一对人儿侧目。茶棚的客人渐多,嘈杂声越来越大。
安沉信皱了皱眉。他自小清静惯了,耐不住这等喧嚷。巫素心瞧他脸色不大好,便付了茶钱,准备携他离开。
“姑娘留步。”原先饮茶的几拨客人忽然齐刷刷站了起来,从桌下抽出刀,挡住二人去路。
“你们是什么人,为何拦我?”千百年来,方圆百里不论官匪农贾,无不对梅岭敬让三分。在山门附近遭人拦劫,这对梅岭来说还是破天荒头一次。巫素心警觉地暗暗捏起一排银针。
“姑娘不必害怕。我们只是奉主人之命,请二位去府上喝杯热茶而已。只要姑娘……”话音未落,只听巫素心大喝一声“滚开”,已一掌拍在上前说话的劫匪胸口。
劫匪往后连倒几步,勉强直起上身说道:“姑娘身上有伤,还是不要强行运气为好。”
巫素心一惊。方才那一掌她只敢使出五成功力,原想并无大碍,但心膜处却突生裂痛,想来在凤凰山施的定魂针到底还是重伤了心壁。难怪母亲常说外伤易治,内伤难愈。只是……这劫匪却如何得知自己身上有伤?
不及细想,她右手一扬,十根银针“嗖”地借力破空而出,对面匪众当即应声倒下三人。
待抬起左手,肩臂却传来一阵酸软,余匪一见,趁势欺身上前。
若是她一人,巫素心相信,即便只用右手她也绝对能够自保。但劫匪并不与她过多周旋,率先擒了安沉信。巫素心一边思量如何脱围一边设法解救,到底分身乏术被逼上了马车,向梅岭相反的地界驶去。
三天两夜,这帮匪徒除了偶尔问他们要不要用餐饮水,其余时间寡言少语,并无半点为难。巫素心冷眼瞧去,他们的言行举止倒不像普通山贼,于是试探性地问道:“不知你们的主人到底何人?”
无人应话。那几人石雕似的端着上身,漠然不动。
深夜又至。马车行至一片密林中,周围突然亮起一圈火把。车上人下去查看,竟是……劫匪遇到劫匪。
林中一众二十余人,皆以黑布蒙面。火光之下,个个目露杀机。车上人扔去一包银两,对方不为所动,反倒提刀直冲上前。
两拨人马顿时杀作一团。
不消片刻,杀声渐悄。车上几人终是寡不敌众,皆数毙命当场。
蒙面人劈开车身,将绑着的巫安二人拖出马车。安沉信原本就体质孱弱,经过多日车马颠簸,又受此惊吓,落地瞬间便一阵眩晕,当即不醒人事。
巫素心亦被重重摔于地下。额角触上一块石尖,顿时一缕温热的鲜血顺着她的眉梢流下。她翘起头,怒目瞪向推搡她的三角眼匪徒:“我巫氏之血不可白损,今日你敢伤我分毫,来日必遭百倍反噬!”
巫氏一脉乃上古神医之后,自天地浊清,巫氏衰荣直接关乎天下苍生福祉,江湖三百四十大小门派不论正邪,上下传承,对梅岭皆颌礼以敬。她实在想不出会有谁宁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与梅岭为敌。
众人不为所动。离巫素心最近的一人看了看巫素心,忽然低下身,用火把照了照她反剪于背后的双手。
那细弱的手腕上,绕着两圈散发异香的男子念珠。
“伽南珠……”那人眉心紧锁。“此女杀不得。”
众人听到伽南珠三字,顿时面面相觑。未了,有人开口提醒:“主公有命,违令者死……”
踌躇低语的匪徒安静下来,三角眼再次将刀举起。
“嗒。”
刀锋即将落颈,一颗白色棋子不偏不倚,直击三角眼手腕。力道之大,三角眼只闷哼一声,人便向后仰去,刀甩出三步远,直直插入土中。
“咳咳咳……怎么,连本公子的信物都不管用了么。”
三丈开外,踢踏马蹄和一个不急不缓的男子声音,同时传来。
10
梅无隐哪知巫安二人所受遭遇。下车后,他直接去了天心镇的如意茶楼。
那里,一个身着水青色衣裙的姑娘正抱着琵琶坐在东北角的花架边。架上蓝紫渐变的绣球花开得郁郁葱葱,映得她肌肤胜雪,真个的眉眼如画。
转轴调弦试了几个音后,只听她先唱的是:
“高唐梦,苦难成。那里也爱卿、爱卿,却怎生无些灵圣?偏不许楚襄王枕上雨云情。”
又几连扇鼓,唱了段《满庭芳》:
“又不是心中爱听,大古似林风瑟瑟,岩溜泠泠。我只见山长水远天如镜,又生怕误了你途程。见被你冷落了潇湘暮景,更打动我边塞离情。还说甚雁过留声,那堪更瑶阶夜永,嫌杀月儿明!”
大堂一片喝彩。一个长着络腮胡的黑脸壮汉却站起身来,走到卖唱姑娘面前,抬起她纤巧的下巴问:“小姑娘曲子唱得好啊,什么名儿?”
梅无隐饶有兴趣地抱起双臂,让到一边。
姑娘头一偏,答道:“回爷,奴家唱的是《汉宫秋》。”
络腮胡嘿嘿干笑了两声,又捏住她下巴道:“爷管你唱的什么水宫秋汗宫秋,爷问的是你的名儿!”
姑娘不答,眼看络腮胡就要挥掌照脸劈去,店里小二急忙跑来拉住络腮胡说:“大爷消消气,这姑娘名唤卿洛,年方十七,初来乍到不懂规矩,我来替她给您赔个不是……”话语未了,被络腮胡一脚蹬出丈把外:“你秦府管家三爷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一个跑腿儿打杂儿的来管!”
众人原本还有些义愤填膺,听到秦府名号,全部哑然。那个名叫卿洛的姑娘却狠狠啐了秦三一口,骂道:“什么秦府,区区一个功曹史罢了!什么狗仗人势的奴才,不过是个出身下贱的看门狗!喊你一声爷,你倒上了脸!”
秦三被骂得脖子都红了一红,正欲挥拳砸向那张小脸,却忽然“哎哟哟”地连连吃痛。
“这狗爪子可真正弄脏了人家小姑娘了,还不赶紧赔个不是?”有人慢悠悠地开了腔。卿洛睁开眼,原是一个白衣男子正用拇指与食指捏着秦三手腕上的命门,那厮已痛得脸色惨白。
“姑娘今日怎么反倒不向我求救了呢。”男子全不顾秦三满脸痛楚之色,只管笑着与卿洛打趣。
卿洛忙放下琵琶,**两步,低头轻道:“公子说笑了。小女子与公子素昧平生,哪里就有冒然呼叫之理。倒是今日承蒙公子主动出手,才保全了小女子清誉。小女子虽落魄江湖,却也懂得‘知恩图报’四字。只是这浮萍之身,身边并无长物相赠,仅三颗‘左还丹’乃家父毕生所炼,乃习武之人提升内力之灵药。公子若不弃,今日便送公子一颗吧。”
说完,她从袖中掏出只方方正正的银灰色袖珍锦盒,取了颗绿豆大小的黑褐色药丸,葱指捏着,小心翼翼向前,仍低了头,举着手,递到男子唇边。
男子见她低头害羞又拘谨的模样着实可爱,忍不住启唇一笑,就手抿了。
不料,一股清幽的蕙兰香气顿时在舌尖弥散,很快化作清凉之气钻入咽喉直抵五脏六腑,同时,四筋八脉竟开始有升温舒展之势。他不禁大为惊奇,暗暗运气,发现体内已聚集了一股混沌之力正随着运气之势冲破重重穴道,片刻之间,内力粗略算来已足足提升三倍甚至更多!这世上居然还真有这等好东西!
“将锦盒收好,以后万不可轻易拿出来。”贪婪之心人皆有之,她该庆幸他还不是什么大恶之人。
卿洛懵懂地点了一下头。
“敢问姑娘姓氏?”以刚才这姑娘骂秦三的那番话,绝不似寻常人家女子。
“罪臣之女,不敢有姓氏。公子就叫我卿洛吧。”三教九流之地,实在不是叙话的好时机。卿洛看了看脸色胀紫的秦三,低声求情:“公子放了他吧。”
“他还没向你道歉呢。”他可没那么好说话。
“不必。”卿洛悲凄一笑。“茫茫人海,浮石沉木,卿洛早已心如枯槁。今日若没有他,又怎能与公子相识。若不与公子相识,又怎能让卿洛看到这世上还存有这一丝暖意。”
她的话说得古井无波,连语气都不曾有半点起伏,却仿似带着锯齿的茅草般,隐隐割痛了他肉体或精神的某处组织。
身处此局,真伪难辩,谁不是水中蜉蝣,朝生暮死,前途杳然?
他松了手。秦三连滚带爬地逃出茶楼,落跑时还不忘狠狠瞪二人一眼。
“做人有时不能太心软。”他皱了皱眉,对卿洛说:“我看这厮绝不会善罢甘休,你还是尽早离开这里为好。”
卿洛惴惴不安地用手指缠绕着腰间的碧色衣带,小声说道:“本是费了不少曲折才寻着这个安身立命的活计,如今若离了这里,实在无处可去。况且……”她抬头看了看他,又赶紧垂了眉,道:“况且,就算今日躲过了那恶人,只怕明日依旧还有第二个、第三个。卿洛孑然一身,届时,又该如何自保呢。”
“这倒是……”男子挠头。
“就让卿洛跟着公子,可好?”话说到这个地步,卿洛再也顾不得羞涩,鼓起勇气上前双手拉住他的胳膊,水漾的眼睛恳切地在他脸上扫来扫去:“浆洗缝补,烹茶煮酒,丝弦歌舞,卿洛都会。女伶也好,侍婢也罢,卿洛只求能得到公子庇护,免教我再受这漫长的孤怯流离之苦……”
她咬着下唇说出这番话,身子抖动得厉害。他的回应将决定她一生的命运,她怎能不紧张。
而他却犯了难,一时间踌躇不语。
岭规森严,他又不是岭主的亲生儿子,贸然带个陌生女子回去,挨训事小,弄得不好,侍风大厨的那顿竹板炒肉是免不了的。
要不……让她自生自灭吧。反正灵药到手,江山我有,管那么多闲事干嘛。
婉拒美女是一件困难的事。他在脑中飞快组织语言。
卿洛见他半晌不语,眼中光芒淡了下去。磬折再谢,她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多谢公子今日出手相助。山水浩渺,今日一别,卿洛自当听从公子警训另觅他所。只望日后白萍开落,还能有缘相见。”
抱起琵琶掩住一份狼狈,她抽袖欲逃。
“等等。”他握住她的手腕。就在她影子般飘过他身侧的时候,他忽然转念。
声音低沉得竟不像是从自己咽喉中发出来的。
同是天涯沦落人。落此境地,他的渺茫与她何尝不同。
他看着她,慢慢说道:“我应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