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作证
一 雁西
31岁了。雁西看着体检单上自己名字后的数字,默默发了会儿呆。
她很小就离开父母独自生活,在陌生的城市,有过一段长达三年仍旧界限不清的感情,最终这层关系像生了一场病,除了副羸弱的身体,就只剩下些可有可无的回忆。
自那以后,她时常有濒死感,但CT结果始终没有任何异常。
心脑血管科的刘医生对她早已熟悉。这次,他给她开宁心静神的中药,又补了几小瓶维生素与谷维素。她抓着药袋不安地问,医生,我还能不能回到正常状态。
刘医生看着她纤弱手腕上系着的一圈红绳,考虑了会儿,说:我想我无法再帮到你了。雁西,或许你该去心理科做一下咨询。那里的医生我熟识,让我来给他打个电话。
不用。雁西摇头阻止。我的精神没有毛病,神经更不可能有问题。
刘医生推了推鼻上的眼镜:那就试着去做一次长足旅行,对你有益。
雁西第二天就买好了开往西宁的车票。
到达海拨两千米之上的目的地时,已临近晚上。十二月中旬,旺季已过,游客稀少。她独自站在高原漫长白昼的最后一缕斜阳下,茫然闭上眼睛。
空气如水流动,有蝴蝶振动翅膀的声响,寂寞,带着微微刺骨的凌厉。她所居住的繁峙从未有过这里的寒冷,但这里却令人惊异地,让她有着一种莫名的亲切感。
出租车开过来,司机是个穿氆氇长袍的藏族男子,他探过头用普通话大声喊,姑娘,去哪里?她在回忆中搜寻了许久,才仿佛想起什么似的,睁开眼睛说,我要去青海湖。司机看了一眼她脚上的单靴,向她招手:快上来,八一路客运站早已关闭,这个季节湖面随时会结冰。我送你去151基地,苍天庇佑这几天不要下雪。
151基地是青海湖的二郎剑景区。车行缓慢,到目的地时,恰巧下了雪。她拢了拢衣领,顺着指示牌的方向往东走,几座纯白色移动公寓就出现在湖边泛黄的草场上,屋内透出温暖的灯光。跑进去一问,才发现如今这个季节,附近所有公寓早已客满。她不禁有些发愁。
说走就走的旅行,就像没有规划好的人生,并不会事事顺利。如今,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难道要露宿街头吗。
好在,载她的司机并未离开。见她从木屋背着行李走出,好心跑过来:“没有找到住的地方吧。如果不介意,我可以介绍你到我堂弟那里借宿,只是条件有些简陋。”雁西一听,大喜过望。这样天寒地冻的夜晚,能有躲风避雨的地方就已十分知足,哪里能够再挑剔。
司机打好电话,安排她在景区大门等待后,便驱车离开。
雁西隔着车窗玻璃向他挥手。她孤零零站在路边,湖水在不远的地方轻晃。夜色深沉,雪花静寂无声。整个世界多么冷清。
看着看着,一张曾经熟悉的面孔就浮现在眼前,轮廓已经模糊,但旧日的不甘再次涌上心头。雁西的眼角慢慢湿润。那三年,她究竟错在哪儿。
在她陷入伤感时,一道闪电毫无预兆地斜空劈过,紧接着,又是一道。
雷声接踵而来,乌黑的天空在闪电的映照下亮如黄昏。风搅动雪花,漏斗般在空中横冲直撞,天光忽明忽暗。
雁西下意识惊叫了一声。水面在她的尖叫声中,像披起银色战袍的死士,向着陆地拍岸奔哮。暴雪夹杂起冰砂,吹到脸上像刀割般生疼,雁西赶紧蹲地抱紧自己。
后背传来一阵阵被冰雹砸击的痛楚。天地像被闪电撕开许多裂口,雁西有一种末日来袭的错觉。在这一瞬,恐惧替代一切追忆。过往会被埋葬,爱恨得以终结。她在死亡边缘竟隐隐感受到一丝新生的快意。
正当她陷入对往生迷迷蒙蒙的幻想中时,一只手臂猛地从身后将她拦腰夹起,孔武有力。
雁西,睁开眼睛。
男声似乎有什么魔力,雷电骤停,湖水平复如初。雁西睁眼看时,荒原已披上雪装,月亮从湖面跳出来,光照万里,一派宁静的气象。
雁西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刚刚那场突发的变故,到底是现实还是她的幻境?为什么一切那么真实,却又消失得毫无痕迹?
身后的男子松开她,迈步站在她面前,高大的身形遮住她的视线。
是个好看的男子。有双明亮而略带忧伤的眼。眉峰高耸,皮肤呈现健康的麦色,身系厚实的羊羔绒紫色长袍,右袖从袍中抽出,里面的白色衬衣更显得他干净整洁。
没等雁西张口,男子双手举起一条织有莲花花纹的白色丝质哈达,以高原迎客近千年的庄重向雁西弯下腰身。
雁西接过,挂在脖子上:“谢谢。你是来接我的对吗?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盯着她的眼睛,缓缓地,温柔地说,我叫宝珠。请你记住我。
二 慈祥的月亮仙女
竟有这样的场景。明晃晃的月,雪原闪光。一个紫色藏袍的英俊男子。雪白的哈达飘动。万籁俱寂。
他们驾驶一辆黑色牧马人,风微微吹起,星空幽蓝,雪月相互映照。沿途路遇多处风马旗,红黄蓝绿白,在湖边明妍而寂寞招展。俩人鲜少交谈,男子不时从车内后视镜观察雁西是否入睡。每遇见一处玛尼堆,他便邀请她下车。雁西静静站立一旁,看他跪在雪地用手刨开雪被,挑选洁净石块,抽出配刀在上面用力凿刻一行经文,然后以额头轻触,垒入石堆。
回到车中,他问,你冷吗雁西。
他们相识不到半小时,他像唤熟人般唤她的名字。雁西惊异的是,自己对他这样的称呼,如同对这个初来乍来的地方,非但不反感,内心反觉也是有一丝亲切。
也许,精神上的契合有时毋需特别验证明辩,它到来时,心意总会比理智更早一步感知并承接。
我不冷。你是在为家人祈福吗。雁西问。
他在后视镜中与她对视。是。这已是我第100次这么做。为家人,也为自己。
听说祈福需择时。今日是吉日?
不。但是有你。
谈话结束,他们再度陷入沉默。越野车底盘悬架,舒适性较差,雁西渐觉昏沉。别睡。宝珠低声提醒。我们很快就到。
车停在一座黑褐色方形帐房边。帐房由两长四短六根立柱支撑,周顶覆盖着厚实的牦牛毡毯,看上去二十平米大小,最高处离地近两米,在雪地显得肃寂萧杀。
男子跳下车,伸手接过雁西的行李,掀开门帘,将她领进去。
帐内设施果然和司机说的一般简陋。屋顶悬着只节能灯,中央有套带管道的金属饮灶。五六只油黑发亮的镶铜木箱沿边摆置,箱上整齐码些瓶罐锅碗等生活用具。除此以外,就是几只粮袋堆在墙边。
他从箱子里翻出一张用狼皮缝制的毯子,加铺在原本的毡毯上,示意雁西坐下,又用银杯给她倒满青稞酒,说:“不必拘礼。尽管喝。”
雁西点点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他再次为她倒满,升火熬煮奶茶制作糌粑,动作利索熟练。
今夜在这里睡,明天傍晚我带你去马场借马。我们一起绕湖。之后几天,我们可以借宿别的草场主的帐房,我和他们都有些交情。他说。
你凭什么替我安排行程。雁西心中不快。我并不会骑马。
可我知道你想骑。
你知道什么?青海湖已经结冰,我千里迢迢赶来还能看见什么。没什么意义了。
若无意义,你又因何来此。
……
就这么定了。把我当成你的同伴。快睡。
她被说服,在狼毛毯上倒头便睡。半夜酒劲一过,她受寒气侵袭冻醒,发现宝珠正盘腿坐在她脚边,两手快速搓揉她的双脚。
做什么。她踢开他的手。他并未生气,转身拿来棉布条和他自己的长靴向她拱了拱手,她愣了愣,终于会过意来,立即坐好,用布将脚包裹了几层,塞进他的羊毛长靴中去。
对不起,刚刚对你态度不好。她缩回被窝中只露出眼睛。
不必道歉。我们草原人愿意对谁好,就是一辈子好。哪怕被刀割了扔去喂鹰,都是心甘情愿。
一辈子或者永远都是假命题。雁西笑。它只能在最初的有效期内成立。我敬仰你们的传统和信仰,我也愿意相信所有的起誓都缘于真心,但我不能相信永恒。谁都无法为未来作出保证。
我理解你。
你如何理解我。不久之前,你还在你的营帐,我在我的站台。我们彼此并无交集。你对我完全不了解,宝珠,你甚至从未见过我。
我见过。很多很多次。每次和你一分开我便立即来见你。只是你从未记得。他叹了口气,走出帐房。
后半夜,藏族男子在朦朦雪中裹着毛毯,将藏族情歌祷词般忧伤地反复吟唱。
慈祥的月亮仙女
神圣的世界之宝
清爽的快乐之源
你就是那唯一
愿这皎洁的月亮
在那空中永固
周围万里星辰
爱你真心不变
心中的宝贝
一生的伴侣
平安幸福的根本
你就是那唯一
三 宝珠
我又要再一次在青海湖边策马怒奔了。即使寒风如刀割般挲过我的身体,我也要带着我未来的妻子昂头冲进它的媚眼中去。冬季早已从龙驹岛那边席卷而来,牧场曾经鲜绿的茎叶在大雪下哀哀齐鸣,而哀鸣正是献给神祗无尚神力的赞歌。我为什么要悲伤。我开始为昨夜的伤感暗自羞愧了。
古战场金戈铁马的壮烈早已远去,此刻我的女人回到在我怀中,她的长发充满情欲地不断拍打我冰凉的额头与脸庞,我是青海湖的汉子,我理应像胯下的黑马一样发出滚烫的嘶鸣。天上一轮月,月下一匹马,马上两个人。我们在雪地中追风逐月。她的身体跟随着马匹的颠簸起伏,口中兴奋地叫喊。飞,飞!宝珠,你快唱歌!于是我放声歌唱。她仰头大笑,雪花如飞落的云彩被马蹄踏出朵朵印记。
我的心被她肆意的笑声划拨,化作星辰返照她身上。我每一口呼吸都变成植物努力汲取她的香气。我赖以存活的女人,我要多少次从未来走向你,再从你身边黯然归去。人类为了繁衍,编织了200万年的神话,就在这青海湖,每一座雪山都藏着一朵小花,每一条高原鳅都有一个情人,每一片草场都住着一个仙女。你又有什么资格选择孤独终老呢。我忍受轮回的鞭打,从高原向腹地,一次次追溯你。冰湖作证,你既是我存在的起源,也必是我消亡的归宿。十万里雪原十万里寂寞来来去去,今夜,风雪都请不要再为我哭泣。
一大片雪原被黑马甩到身后,我们远远看见桑吉大叔的帐房在夜幕中升起白色清烟了。桑吉大叔十七岁的女儿披着烟黄面纱跑出来迎接我们,领口与衣袖绣着吉祥图案的鲜红镶边在雪地中格外醒目。
她很漂亮。我的小雁头也不回地说。漂亮吗。我试图从她的话里捕捉女人的嫉恨,哪怕只有一点点。经过昨夜的一番表白,我自以为在她心里植入了毒果,当面对除却自身之外的来自女人的美妙时,那些毒果就会喷发出酸甜汁液,将我身为男人的荣耀浇灌得肥沃而滋润。然而我失望了。她只是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之后,便不再说话。这多少让我高昂的情绪变点有些沮丧。
卓嘎拉着我们,把我们带进帐中坐下,雁西端庄地俯身向家中两位长辈磕头行礼。央金妈妈拉过她的手,笑眯眯地不停抚摸,看得出来她很喜欢她。我刚刚低落的心又重新高兴起来。桑吉大叔盘着腿稳稳地坐在最上方,吸着自制的鼻烟,用下巴指了指了帐外说,明天别出去了吧。天太冷。女娃刚来这里,别把人冻坏。
没关系。我的小雁抢先我一步说。我不怕冷,宝珠把他的衣服给我穿。我喜欢这里。
大家都笑起来。卓嘎捧出酥油茶和糌粑,看了看雁西,冲我调皮地夹眼。草原上的女孩子成熟较早,我瞬间读懂她眼底闪现的深意。小毛孩,瞎凑什么热闹。我瞪了她一眼。她舌头一吐,掀了门帘一溜烟钻出去搭马棚了。我来帮你。我的小雁也跟了出去。不一会儿她满脸绯红地回来了,一屁股坐着,只是闷头捧着木碗喝茶。怎么了?我低声问她,她也不理我。我踏出帐房一把拉过卓嘎问,你这小东西,你刚才对她说什么了,嗯?卓嘎格格地笑起来,一边挣扎着跑开一边回头高声喊,我对她说呀————你,想,和,她,睡,觉!
啊。你这高原的小女人,狼毒花一样带着野性去聆听与顺应自然心声的女人啊,你扒下我一直克制的道德外衣,赤裸裸地把我的情欲展露给我的小雁了。可她不是高原女子,她的大脑受环境与自身经历封印,已是一座精密蚁穴,情欲被蚊后般权威的理智控制得严丝合缝,渗透不到一点到身心中去。你怎会知道,在她对情事的认知里,相爱的人总要勾心斗角厮杀不停,直到一方战败一方收兵。单纯的情欲只配被归类于臭皮囊们最为不负责的无知冲动…………我要怎么去解释我对她情感的忠贞,我要怎么去向她解释肉体的结合在这高原上的无辜与圣洁呢…………
桑吉大叔将靠暖炉的位置安排给我们。出于礼节与涵养她没有拒绝,侧身面向里睡了。我讨好地用脚轻轻碰了碰她,被她一脚踢了回来。这是她第二次踢我了。这个冷酷无情的女人!一翻身,我也满怀委屈赌气睡去。
天亮后卓嘎气急败坏地摇醒我。你女人跑了。她骑马跑了!别胡说。我低声喝斥她,急忙起身穿戴,内心却也慌乱起来。好心的桑吉大叔已把他的车准备好。快去追!顺着马蹄印走!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灵魂跟着车轮一起飞升。仁慈的白度母,请庇佑我的爱人平安,不教她从健壮的马儿身上掉下践踏了去……马蹄印一直延伸向马场的方向。她是要去还马么。然后呢?她就准备再一次从高原离开,从我身边逃脱,回到她冰冷的世界中去延续她凄凉的人生吗。那我呢?我又将回到起点,再一次穿越时空之门,重新以陌生人的身份与她在景区门口假装偶遇?
不。每一次时空逆转都会带来一次契机。我不能轻言放弃。我既已在轮回中苦渡99次,我必须春风化雨偷取她身为女人的所有娇艳与柔情。我的命中若无她,我便没有了命。我怎么能放弃呢?
越野车的影子渐渐变短,我的心被高原的日头烤得焦黄。好在一路并没有发现野兽踪迹,这稍稍使人宽慰。继续开了近二十分钟,我那小雁在马背上左右摇摆的蠢笨背影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一个油门到底,我冲了过去。
你做什么。我把她从马上拉下,她气咻咻地甩开我的手,从包里掏出钱塞入我的袄中。我不跟你走了,以后别再跟着我。
还为卓嘎的话生气吗。我把钱塞回她的包里。雁西,你的脾气真的很不好,为什么不给别人解释的机会。
有什么好解释的。我们很熟吗?你若没有那种心思,别人是如何知道的?况且对方还是一个小姑娘!你怎么可以和一个小姑娘谈论那种下流话!她看上去真是要气坏了。
可我要笑了。我以雪山之重的心意全力爱着的女人啊,这才是你身为女人该有的蛮横与娇嗔。你怎么可以不生气呢。难道你的男人与别的女人之间的亲密谈话不该使你恼怒么。即便你不了解这片高原而冤枉了我,我也愿意让你痛快淋漓地将我痛骂。你应该狠狠揪过我的衣领,用你的牙齿咬破我的皮肤我的颈脉,让我的鲜血为你在这雪原中抛洒出一片鲜红的格桑花来。你为什么不呢?
我呵呵傻笑着,我的小雁转身就要走。突然她哎呀一声,蹲在地上捂住了脸。
怎么了?我想拉开她的手。
我的脸好疼。她不让我碰她。
我心里一惊。雪光!这是与天空只隔着一座高山的高原,她的皮肤还不能适应这里的气候与光照,她的脸在长时间的裸露中大概被紫外线灼伤了。我用力掰开她的手。果然,她的整张脸呈淡淡的绛红,用不了多久,就会长出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透明水泡,这对女人来说,如何接受得了!
怎么了?她看我的神情不对,也紧张起来。
哦,没事。我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只是被太阳晒伤了。
我们又回到桑吉大叔的家。卓嘎看到雁西的脸,当面就噗嗤笑出了声。央金妈妈在她身上用力拍打了一下。我看到我的小雁脸色变得难看,知道她心里开始难过了。是啊,这么敏感且心思缜密的女人,我如何能瞒得了她呢。我的心因为她的难过而更加难过了。
央金妈妈捧起她的脸看了看,表情凝重地转身对桑吉大叔说了几句话,然后走出门去,在帐上细心地贴上红布条。我知道,这是在为雁西祈福避灾呢。过了一会儿,我的小雁感到心里过意不去,她凑到我身边央求,带我回去吧,屋里有病人对你们来说是不吉利的事吧,我不想给大家添麻烦。我刚想起身,卓嘎进来咧咧嘴说,我帮你们把住的地方搭好了,就挨着大帐。你们不必回去,就在这儿安心住两天。
咦,她什么时候出去默默干了这些呢?这个没心没肺善良纯朴的姑娘!
傍晚桑吉大叔回来了,送给我们一只光洁的石药瓶。这是从山神那儿求来的,拿去擦。至于脸上会不会留疤,那就要看山神的旨意了。他说。
夜里雁西的脸开始出泡,一个一个,像沼泽地里的毒气不断向上汩动。我是不是很丑。她用眼神哀哀地询问我。我能怎么说呢?我只能默默把她搂住了。我的小雁在这个时刻变得软弱了,她不再挣脱,乖乖地枕在我的臂弯里两眼盯着毡顶。
睡会儿吧。我劝她。
睡不着。她摇头。我想起很多人与事。可是这些人事都已与我无关。我是多余的。只有消失才是对自己与别人的救赎。如今我容貌已毁,虽然有些难过,但也觉得轻松。至少,我已不再是回忆中的那张脸、那个人了。我可以不用再被自己折磨了。
我的心在流泪了。我心爱的姑娘,你越是刻意便越表明你难以忘怀。你所谓的别人只是因为猎奇而把你当成餐前的一杯开胃酒。再盛大的宴席,若有一方只为贪图一时之欢,结局必定落魄潦倒。你又何必为难自己。难道我的热情还不足以熨贴你的伤口吗。难道我九十九次的追随比不过那一场清冷的回忆吗……
然而我终究什么也没说。我只是说,雁西,我将永远陪着你。无论你老,你丑,你满脸的疤痕。我向雪山起誓。你是我的唯一。
四 雪山崩溃
朝圣者满脸虔诚地俯身湖边又爬起,飞鸟破空疾行,鸟头向着湖心。创世神在开天辟地后匆匆离去,留古荒人日夜不停翻动石块与泥土,追随古漠大风浪潮,捡起神魔交汇的音律奉于头顶,于是这片天空上连秃鹫都有了信仰与使命。我们又该准备出发了。天空与雪原连成一片明晃晃的白银为背景,我的小雁裹上大红面纱,如一尊从烈焰中走出的女神。发白的太阳从她头顶滚落,在声势浩大的寂静中一边燃烧一边呻吟,之后,黄昏碎裂了,黑夜碎裂了,黎明再次降临。
走吧。桑吉大叔说。有情的人,你赠予一棵珊瑚,他会当做无价宝。无情的人,你赠送万两黄金,他也不会说一声好。你们都是有良心的孩子,愿山神赐予你们永世安康。央金妈妈沉默寡言,准备好干粮与饮用水挂上马背。卓嘎牵过黑马,将缰绳放在小雁手中。我们就要拜别那座为我们提供奶茶炉火与亲情的帐房了。我们将带上长辈的训育与姐妹的叮咛,以反哺的真心实意向仁慈的雪山之神朝圣觐献。
路上我的小雁好奇地追问那瓶将她医好的药里有些什么。我说那只是山鼠油,小雁便耸了耸肩。她无法相信神祗的力量,却单纯地愿意信任与听从老人的智慧和训戒。山鼠是神的子民,我们也是。山鼠为这片高原上奉祭生命,我们也是。众生在神的眼中相互平等,互相牺牲。我的小雁还不是高原人,我不必深究她的思想,我只想对她说,请死后和我一起天葬吧,空行母的化身会从空中盘旋而下,替我们净化灵魂。让我们像山鼠一样得以永生,然后生生世世结为夫妻吧。我能这样以宿命般的告白悲壮而又直接地邀请我的小雁加入我的生命我的爱情吗……我狠狠抽动马鞭,黑马长啸一声生出翅膀,黎明向后退去,冰湖向后退去,地球在一片苍茫中旋转。
让我再抱着你睡。出发前夜,我近乎哀求地对她说。不行。小雁口吻冷冷的。让我抱着你。我继续请求。自从第一天你用我的胳膊当枕头之后,如果不抱着你,我睡不着。
不行。小雁翻了个身,闷闷地重复。伤口已经恢复,我已经不会再失眠。
所以呢?我闹起脾气。雁西,你只想着自己。
她猛地坐起来,生气地把我向往帐外推。你走。我不想看见你。
所以我狠心的情人啊,你又一次拒绝了深爱你的男人,把他像牦牛似的从你身边赶走。在冰天雪地的寂寞荒原,他却不得不在一次次被鞭打放逐后,仍如猎狗般对你尽心费力。那些原本可以属意的肥美的花儿与羊群呢,那些多情的扬鞭高唱情歌的女子呢。
我开始诅咒命运了。
寒雪,凛风,白色的世界。我的嗓音发哑,眼睛干涩。假使我不是高原的后代,假使我能摆脱命运的桎梏,我或者可以停下马来,用几十年的余生和她谈谈所谓的风月,谈谈那些百无一用的梦想与幻灭。假使我是一只饱经风霜的鸬鹚呢。我还可以以智者长情的姿态穿越宽阔湖域,将最肥美的裸鲤谦卑地祭奉在心爱的女人脚边。或者干脆就只做高原上流浪的苍鹰,日日俯瞰大荒中如陨星跌落的生命,最后自己孤独老死在鸟岛之上受众神唾弃……可我什么都不是,我只是这个庄严宝相世界选中的两条腿的马匹,注定要背负苦难在时光中来回梭巡。在空无一物的苍穹,向着新一轮古老而又崭新的旅途出征。
我的胸膛涌动着咸咸的湖水,我的小雁却并不领情。她又下马向着冰湖祈祷了。这个愚蠢的女人,你在祈求什么呢。祈求时间赐予你初心不死的妄念,还是祈求青海湖馈赠你永不妥协的沦陷。你失落的信仰难道没有告诉过你,男女的情爱结合才是自然界最和谐恩爱的进展与统一么。天空胸怀云朵,大地雄揽风雪,我以一个高原男人的热血与爱情,凭什么不能去品尝你那花朵般甜蜜的心?
海拨三千多米的高原,会流泪的只能是鹰爪下的鼢鼠。我高昂起头,穿过人迹鲜芜的黑马河,祁连山脉的曲线不久便如白玉无瑕的女体横陈天际。近了,近了,风马旗在空中振风而响,我的小雁跳下马来,扭动身躯,向山口走去。
纱巾飘动。她的背影在天山脚下燃起火团,那分明是雪山神女俯卧的身体滚出的一颗血红心脏。她将双手高举过头顶、合掌、齐胸、向前伸去,身体下跪俯地,一步一步叩起长头。雪山苍茫,大地无声。在庄严肃静的画面里,我为我的小雁激动不已。突然,黑马在身下左右踏蹄,显得极为躁动不安,我心底一凉,立即拉转马头四处望去———狼!
一只黑灰色高原狼低垂着脑袋,身体紧贴雪面,在已不足五十米的地方慢慢向浑然不知的小雁移动。马蹄印背后,它的足迹一直如影随形,看来已跟踪许久,一直在等待进攻的时机。雁西!我大喊一声,用力在空中甩出一记响亮的马鞭,策马冲出,横在小雁与黑狼之间。
我的小雁回头后吓得面容失色,一屁股跌坐在雪地上。黑狼闻声狠狠盯着我的方向,双肩耸立,耳尖警惕地抖动。
雁西,慢慢站起来,慢慢向后退。我快速跳下马将腰巾解下厚厚地缠裹好左手,一边紧盯住狼的眼睛,一边小声嘱咐。
我害怕。小雁声音颤抖着,双手紧紧拉住我的胳膊。
别怕。听话,慢慢的后退,退到石块后面,一旦瞅准机会就骑马逃走。快去!我拨出配刀,半侧身体,对准黑狼。
小雁慢慢向石块退去。黑狼前爪在雪地刨了一下,身体微微后倾,眼里射出愤恨的光。我右手握刀,明显感觉到全身的肌肉呈紧绷状态。高原人把与狼的相遇当作幸运。但这毕竟是一头在雪地中与群体失散的孤狼,看样子已饿了好几天,它的危险性不言而喻。
果然,它向前移动了。四十米,三十米,二十米。再近十米它就能清晰地听到我的心跳声。这种狡猾而充满灵性的动物能轻易从对方的身体辩识出恐惧。心率,呼吸,眼神。我必须保持冷静。风从耳畔来回呼啸,我似乎听到小雁绝望的抽泣。啊,我的小雁,我的爱人!
稍一晃神,黑狼趁机腾空向我的咽喉扑来,我身躯一震,果断举起裹着腰布的左手阻挡住它的撕咬,就势滚倒将它压在身下。黑狼毛绒绒的身体内发出低低的咆哮,我举起尖刀便向它眼睛刺去。黑狼长啸着松开嘴,四肢因为剧痛而笔直地撑向空中挥动,我拨出尖刀再次用力刺进它的腹部。
血。血瞬间在空中如烟花喷射,黑狼像被钓出水面的鱼,不甘地奋力扭曲扑腾,被血染红的雪团不断在我身围飞起又落下。我没有知觉了,我只知道自己要死死压紧它,压紧它。渐渐,狼的眼神黯淡下去,而我已是满身血腥。狼血,人血,在雪地中无声融合,凝固成鲜艳的红色冰晶。
宝珠!宝珠啊!我的小雁叫得撕心裂肺。鱼类爬上岸生出长而健壮的脊椎,猿人举起石器开始声势浩大的围猎,时间已经翻过那么漫长的篇章,她的热泪洒在了我的后颈。脊背一阵酥软,她的小手从我腰际伸向前来,死命剥开了我的长袍。我的耳畔传来一个女人来自远古的温热而又低沉的呼吸。宝珠,宝珠。她扳过我的身体,我眼前一阵眩晕。红白世界远远淡去,生死淡去。春的绿柳正在她发间缠绕不休,大地又在春风中解封了。淡黄的大腿,浑圆的臀部,一对满月在女性身前升起鼓动,我的血液顷刻由冷变热急速沸腾,大脑空白,全身控制不住地狂烈颤抖。她跪在雪地,哽咽着扑过来咬住我的嘴,柔软的腰身缠住我宽厚的身体翻转扭动。我要窒息了……我的小雁,我的母狼……我在幸福的深井中越坠越深,发出如病痛般的呻吟。我爱你,我爱你。她银蛇般纠缠,抱起我的左手吮吸伤口又吐出,嘴里含糊不清地反复回应,几滴血液从她口角滴下,在胸前划过优美的孤线。我高涨的情绪瞬时如开湖般在体内擂起战鼓了,一声低吼,翻身将她压在身下,一次次以男人的荒野热力覆盖填满她的身体,直到她筋疲力尽。
刚才吓死我了,还以为你会被狼吃了呢。过了很久,我的小雁理好衣服推了推我。真要死了也值了。我赖回去,把头重新埋进她柔软温热的胸前。以后我们有了孩子,吃你的奶,长得像你,多好。她低头呸了我一口,说,快走吧。拜山之后立即去打疫苗,听到没有。
碧蓝的天空下,一男一女在纯白的云雪间并肩向山体叩行。我们是真正的情侣了。小雁拉着我的手,神情像出发前一样淡定从容,而我在情事之后许久,仍旧激动得指尖打颤。雪山披上圣装,以骇世惊俗的全貌巍然绰立在我们面前。我突然像鼢鼠一样落泪了。永恒的追求,永恒的爱情。雪山作证,我的爱是与神祗同日出生,我绵绵的岁月只为一人轮回,那迫人寂灭的无尽苦等,还有无数次起伏不定的凄惶悲切,都将在这一刻作为最神圣的祭献。
吻了吻小雁的嘴,我快步攀上山腰,又为她唱了一次那夜的情歌。我的小雁微笑着看我孩童般在雪中跳跃。忽然,她的声音变得尖锐急促,我听不清她在叫什么,只知道一阵巨大的异响传来,半腰的雪整体滑塌,雪山崩溃。
我在世界的尽头,最后看了一眼我热爱过、并热爱我的女人。
尾声
雁西失去了他的踪迹。她骑马回去呼救,桑吉大叔的帐房凭空消失。苍茫的雪野上风声号喝,昨日一切痕迹都被白色覆盖。她又趋向马场。然而没有任何人认识宝珠。似乎他从未出现在高原,从未在这片土地上存在过。可是她的唇上留有他的温度,她的皮肤记得他的气息。她不能忘记。
她回到繁峙,仍旧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只是这一次,她心神安稳。每当她抬头,天空中的云,都是雪山倒影。
一年又一年。每年她都要去一次青海湖。
又到十二月,她再次动身。
景区门口,一个三十几岁的紫袍男子终于开一辆黑色牧马人前来,微笑地问,你是我堂哥说的客人么。我是来接你的。
雁西站在原地,忍着泪,笑着说:你好,我叫雁西,请你记住我。
每一份爱都埋在特定的地方,只要你经过。不论任何形式,她都将盛放。(完)
哪里有爱,哪里就有写不完的故事。
清晨一口气读完这篇小说,字里行间读到作者是一个有爱的女子,是一枚才女! 夏末 发表于 2023-9-6 08:34
哪里有爱,哪里就有写不完的故事。
清晨一口气读完这篇小说,字里行间读到作者是一个有爱的女子,是一枚才 ...
才女不敢当呀,但是女人是百分百女人的;P 雾桥这小说写的真好;就是结尾总是让人感到遗憾!这就是所谓遗憾的美吧!
期待雾桥的新作!
好有才的雾桥!
岚儿 发表于 2023-9-6 23:45
雾桥这小说写的真好;就是结尾总是让人感到遗憾!这就是所谓遗憾的美吧!
期待雾桥的新作!
好有才的雾桥 ...
我就是怕有遗憾,所以尾声让他们重新相遇,从前是宝珠一直在轮回中找雁西,当他们真正在一起后,就换雁西来找他了;P 太喜欢了桥偶,
我不确定两年前自己是不是因为这篇迷上你,只觉得这就是刻在我心里那篇似曾相识的传奇,如淑女版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
《雪山》构思绮丽新颖,文字清逸脱俗,魅而不惑,夸张点说 是神性的灵美,
尽管这像一个略显凄清的异域迷情。但经过你谋篇布局之后 脉络毫不晦涩,篇幅适中,用的是我自己也非常中意的分割多主体认知平行视角的叙事方式,可为读者加深了更加细腻更加醒目的阅读感受。
我真喜欢你这篇的语言节奏与结尾不动声色却生生不息的开放结局,:$
早知我桥偶功底深厚,无论何时何地。呈现出的从来只是冰山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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