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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将冰心盛玉壶——绝代词人绝代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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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3-29 21:4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自序 光华清词
  “诗必盛唐,词必两宋。”此话的前半句已千载流响、后半句则百代逸芳。验之信然否?宋词与唐诗果为双峰并峙,莫逾其高?既是题名《绝代词人绝代词》,唐诗自不在妄议的范围了。那么只能是词。何所谓绝代词人绝代词?北宋词乎?南宋词乎?都不是。在笔者心目中,“美人遗世应如此,明月前身未可知。”气韵高华、风标独举的清代词方当得此誉。何以会得出如此结论呢?故作离经叛道?欲以哗众取宠?酷好清词的朋友当知笔者此言不虚,且书浅见如下:
  词源于唐,兴于宋,此后的元、明两代一蹶不振,至清代乘风破浪卷土重来,飞扬荡逸蔚为壮观。而清词的异军突起,入手处便是从“尊词体”做起。
  说来话长。几乎从词的诞生之日起,她与诗便处于一个不平等的地位。词最初称为曲子词,顾名思义,这是一种用以配乐的文体,偏宜檀板红牙,浅斟低唱。而诗呢?诗的“资历”远深于词。早在春秋战国,我们已有幸窥见片羽吉光。其后经先秦,历两汉,过魏晋,诗至唐朝而盛极一时,甚至成为科举考试的重头戏。与年轻软性的词相比,诗的历史感使他显得深沉、壮阔、奢豪、大气。当诗词并提,聚光灯自然不会打在词的身上,传统的说法是“诗庄词媚”、“诗馀小道”,犹言 “诗妻词妾”、“诗尊词卑”,无不将词置于一个次要的、附属的地位。然而,词甘心处于这样一个尴尬地位吗?即使在被公认为佳词如云的两宋,词的这种地位也从未得到改变。宋人醉词爱词,却不肯给词以优遇善待。他们多是在酒筵歌席上才想到词,在寻欢行乐中才想到词,在惜春怨别时才想到词,在颓唐失意下才想到词。汲汲于个人感受,词便仅为雕字琢句的艳科,即使美不胜收地映照出一个时代精致的侧面,却也由此丧失了身下广袤厚实的土壤。故虽有重光天籁,东坡旷逸,稼轩雄放,放翁豪丽,词家千数而风情万种,总体上始终给人一种水月镜花之感,缺乏苍劲的诉说,深刻的清醒,博大的关怀。
  但清词就不是这样,从明末清初的遗民词发端,清词中兴一开始便呈现出悲慨淋漓的现实色彩,柔情脉脉的缥缈闲愁被泪海血浪所淹没。陈子龙、李雯、吴伟业、王夫之等人虽境遇有别心志各异,却是以同样真挚沉重的嗓音唱出山河破碎的哀歌。他们或低昴,或悲凉,或激切,或孤愤,亡国之恨自古有之,但真能铭骨入髓、气势磅礴地描绘此复杂心绪者,则非清代词人莫属。
  有了这样一种长歌当哭的严肃态度为底色,推尊词体便如箭离弦、势在必行了。“填词之富,古今无两”的清词巨擘陈维崧在《今词选序》中登高一呼“天之生才不尽,文章之体格亦不尽。”对世人薄词不为的态度予以强有力的驳斥。“选词所以存词,其即所以存经存史也夫。”这是将词放到与经史并肩的骄傲地位了。“词非小道,遂撮名章于一卷,用存雅调于千年”,词之尊贵益发呼之欲出。
  到了清朝中页,常州词派的创始人张惠言也在他的《词选序》中为词大造声势。张氏是怎样看词的呢?“其缘情造端,兴于微言,以相感动,极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盖《诗》之比、兴、变风之义,骚人之歌则近之矣。”在张氏眼中,词与《诗经》可比邻而居。他进一步为词摇旗呐喊“导其渊源,无使风雅之士惩于鄙俗之音,不敢与诗赋之流同类而风诵之也。”词,应当理直气壮地承担起与诗赋争锋的使命。
  
  至清末,况周颐所著《蕙风词话》又将词的地位推上了一个新的制高点。“夫词者,君子为己之学也。” “词之为道,智者之事。”聪明独到一至于此。词是君子道德情操培养的必修课,为词犹如智者行事,可见词之美妙,词之明慧,词之颖异。
  以上谈了那么多,说的都是清代的词论。清代词论之盛是有目共睹,无论在质在量,都可谓首屈一指。然而是否跑题了?词与词论究竟有多大关系?若将清词之理论运用到具体创作上,又能否得心应手呢?通常意义上,评论家与作者往往分任二角,这便容易造成理论与实际脱节。清词则不然,清代众多别具慧眼的词论家同时又是才富思深的词作者,词论与词因情理兼长而相映成趣。
  清人是词真正的知音。词与现实从未象清代那样血浓于水,结合紧密。 “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曾心有戚戚焉地转述尼采的名言,清词的开端便是一个大写血书的时代,轻歌收,艳舞歇,一切靡靡之乐至此已无立锥之地。继清初的遗民词后,几大门派次弟登上清词舞台,以陈维崧为首的阳羡派,以朱彝尊、厉鹗为核心的浙西派,以张惠言、周济为代表的常州派,以朱祖谋为旗帜的疆村派,他们的词学主张与创作风格虽各有侧重,却无不纯其心,正其声,雅其品,扬其气,使词不再成为风花雪月之作,词的抒写范畴与境界得以大获拓展。当然不是所有的好词都出于名门。相当一部分清词作者自成一体,纳兰性德、蒋春霖、文廷式,这都是君子如响的嘉名。而徐灿、吴藻、顾春、吕碧城则当仁不让地续写了扫眉才子的传奇。清末民初,内忧外患引风雨欲来,江山如画而百废待兴,梁启超、秋瑾、李息等仁人志士以重彩浓墨写出爱国之心,他们词作虽不是很多,然其骨也傲,其香也烈,其情也切,其意也决。玉壶冰心,将一代清词推向风流蕴藉、光照天地的至境。
  解词之不易正如解人之不易,能将此卷清词品读随笔写成什么样子,以菲薄之才,心里还真是没有一点底。“夜深案牍明灯火,搁笔凄然我。”心灵的寂寞更胜于写作的寂寞。诸君肯赐万几之暇,且与我秉烛西窗,共醉清词,遥思当年,仰看天河。


一、李雯词
  词人小传:李雯(一六0八——六四七),字舒章,江南华亭人。明崇祯十五年(1642)举人。文名早著,与陈子龙、宋徵合称云间三子,共创云间词派,词宗南唐、北宋,倡导雅正流丽,结集付印《幽兰草》。顺治初,因廷臣荐,授弘文院撰文、中书舍人,充顺天乡试同考官。著有《蓼斋集》,附词一卷。入清后,其词由早岁之俊妍秀艳转为凄愁悲凉。
  
  1、浪淘沙·杨花
  金缕晓风残,素雪晴翻,为谁飞上玉雕栏?可惜章台新雨后,踏入沙间!沾惹忒无端,青鸟空卫,一春幽梦绿萍闲。暗处消魂罗袖簿,与泪轻(谭献《箧中词》作“偷”)弹。
   十中有九,李雯的这首《浪淘沙·杨花》占据着各类清代词集或是词选的开篇。曾为明代进士的李雯虽非降清的第一人,然而以他的文名、经历、影响乃至此词的咏题,将其列为清词的开山之作真是再恰当不过。“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在我国古典诗文中,含烟惹雾、历尽荣枯的柳树往往成为时代兴亡的见证。公元1644年三月,明代末代皇帝朱由检缢死紫禁城景山,几个月后满州铁蹄踏入山海关,旧的王朝垂垂欲死,新的王朝帷幕初张。这是一个血雨腥风的时代,这是一个惊心惨目的时代。可是对于被迫降清的李雯,他一定不愿碰触,也不敢碰触那些血腥惨烈的社会现实。他只能怅然若失地喟息低唱。唱不了时代的最强音,却以微弱颤栗的歌喉唱出了这曲《浪淘沙·杨花》。
  “金缕晓风残” ,首先扑入眼帘的五字已定下了全词低迷苦涩的基调。金缕指初春鹅黄的柳枝,五代冯延巳的《蝶恋花》有云“杨柳风轻,展尽黄金缕”。就字面上讲,“金“与”缕” 的配搭已尽显美丽脆弱,这般美丽脆弱的柳枝偏又在寒凉袭人的晓风中自伤憔悴。看来这是一株落落寡合的柳树,柳树不与晓风同梦有若词人不与新朝同心。“素雪晴翻”写的是柳絮(杨花为其另一个芳名)在艳阳下翻飞飘舞之态。“白雪纷纷何所似,未若柳絮因风起。”自从东晋才女谢道韫以白雪比喻柳絮,雪与絮便千年结缘,并肩齐类了。看呀,看这洁白如雪的杨花,看这翩翩弄晴的(杨花),为什么,为什么她要飞上玉砌雕栏?这问题貌似突兀而又奇怪,“玉雕栏”是何样尊贵堂皇、无限风光,飞上玉雕栏的杨花岂不等于飞上枝头作凤凰吗?何以此话吞吐闪烁,了无喜意?
  “可惜章台新雨后,踏入沙间!” 接踵而来的是痛彻骨髓的解释。汉时长安有街章台,为歌妓聚居之所,在我国古典诗词中,章台柳通常用来借指如柳枝一样迎新送旧的歌妓,且又包含着一个一波三折的爱情故事。大唐天宝末年,美丽善歌的柳氏原为李生的姬妾,李生家累千金,却交了一个穷得响丁当的秀才朋友。这人姓韩名翃。柳氏见而慕悦,一意怜才,李生成人之美,乃将柳氏嫁归韩翃。第二年,韩翃高中进士还乡省亲,柳氏暂留长安。不料安史之乱发生,小别遂成银河。柳氏剪发毁形避居法灵寺,生死不闻音讯。韩翃遣人多方打探她的下落,密使不辱使命,为柳氏带去一囊金及其题诗《章台柳》:章台柳,章台柳!往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柳氏捧金痛哭,复诗《杨柳枝》,词云: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二诗相答竟成谶语。其后柳氏为番将沙吒利所得,宠擅专房,苦不得脱。“自是寻芳去较晚”,安史之乱后韩翃与柳氏道路相逢,柳氏发出 “终身永决”的幽叹,韩翃亦不禁泪倾如雨。缘未断,情难绝,最终在唐朝皇帝的出手相助下,柳氏与韩翃破镜重圆。
  从这个故事我们不难看出,身逢天崩地坼的乱世,普通人是怎样命运坎坷不由自主。欲洁何曾洁,这不但是柳氏的遭际,也是李舒章的遭际,虽然相似,但比之柳氏,李舒章却又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果说一个弱女子的失身尚且情有可原,士人的失节则难容于世。柳氏可以重拾旧欢,舒章却回头无路。昨为明朝臣,今着清廷装。这中间该有多少无奈多少恨,多少哀怨多少愁?!
  据《南汇县志》记载,明崇祯十六年,李舒章因其父李逢申“遭诬谪戍”,“匍訇走京师讼其冤。甲申父殉难,雯募棺殓之,饘粥不进者累日。本朝定鼎,内院诸大臣怜其孝,且知其才,荐授弘文院中书。”这也就是说,李舒章是为了替父讼冤而来到京城。不早一步,不晚一步,他碰上了改朝换代的甲申之变,父亲殉明死节,他则羁留京城不得归家。清军入关后,一些清朝大臣被他的孝心(在父亲的棺木前累日不进饮食)所感动,并且知道他才华卓异,就将他推荐给了本朝。看来是孝心与才华为他闯了祸。然而如此大张旗鼓地引起清人的重视,孝心与才华谁又是决定性的因素呢?不言而喻是后者。对于急于夺取大明江山的清朝统治者,才具乃是重中之重。倘使李雯仅为心地纯孝的泛泛之辈,退求端居自保应当不是什么大难事。“羡你风流雅望,东洛才名,西汉文章”,明末四公子之一的侯朝宗因之成为奸人阮大铖拉拢结交的对象,身负“国士无双,名满江左”之誉的李舒章在此非常之时受到新朝青眼有加,这也就不足为怪了。那篇劝降明朝军民的《清摄政王致史可法书》便是出自这位前明举人的手笔。凌云之章沦为鹰犬之用,这对一个曾以忠君爱国为己任的文士真是如坐针毡的讽刺啊!曾经与他亲如手足的同乡挚友陈子龙明亡后坚持抗清,李舒章感慨寄诗,中有“闻君誓天,余愧无言”之语。又在诗后附信“三年契阔,千秋变常失身以来,不敢复通故人书札者,知大义已绝于君子也。然而侧身思念,心绪百端,语及良朋,泪如波涌。”这些都很能说明他羞惭悔罪的心情。
  大浪淘沙更显英雄本色,他将陈子龙看成是孤忠报国之士,别人又是怎样看他的呢?“竞传河朔陈琳檄,谁念江南庾信哀。”清初诗人宋琬曾以惺惺相惜的词笔勾画出李舒章的苦衷与窘境。“陈琳檄”与“庾信哀”是两个流传已久的典故。三国时的陈琳因善作檄文致获陈琳檄的美称,《致史可法》书作为一篇战时檄文,其游刃有余的文字功力自不待言,其巧舌如簧亦足以收服某些柔懦畏怯、摇摆不定的心。但当此文传遍大江南北时,众多故国情深的明代遗民肯定会怒目如炬地将李舒章视为卖身求荣、奴颜事敌之人了。事实果是如此吗?“谁念江南庾信哀”!梁朝的庾信出使西魏后即逢亡国之祸,西魏慕其文采,强留仕魏且委以重任。然而庾信始终郁郁寡欢,作《哀江南赋》以挽伤故国兼以自悲身世。李舒章毕竟不是庾信。庾信虽仕于魏,到底没有受到拟书招降国人的考验。若庾信重生,他会何以处之呢?历史不作这样的假设。因此李舒章的负罪感要深于庾信。“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只为一念偷生,他便如同雨后委于沙土的杨花,名节尽丧,任人践踏了。
  “沾惹忒无端,青鸟空衔”二句可谓如泣如诉幽怨动人。青鸟隐有清廷之喻,“空衔”为徒劳之举,暗示自己身败名裂,纵有青鸟衔起,也洗不尽此生的耻辱了。寂寞的杨花叹今抚昔,只落得“一春幽梦绿萍间”。古人富于想象,以为浮萍为杨花入水所化,二者皆为飘泊无根之物,给人以无尽的惆怅。即使受到新朝重用又能怎样?华丽的玉雕栏终不是灵魂的归宿。故土故园才是根之所在,而根之所在早已面目全非、不堪回首。
  试问这般伤心谁人能懂?如此恨事谁人能同?“暗处消魂罗袖簿,与泪偷弹。”词的最后出现了一位罗袖单薄、茕茕孑立的女子。她在暗处消魂,悄自弹泪。“细看来不杨花,点点是离人泪。”女子迷离的泪眼与扑天盖地的杨花融为一体。这是怎样一种无告无助的悲哀,又是怎样一种难遣难忘的痛楚啊?这亡国破家之泪,这自悔失节之泪,这藏于强笑装欢之后的泪,一时间朱颜惨淡血泪交迸,荡荡无止浩如烟海。
  

2、风流子·送春(箧中词下有“同芝麓”三字。)
  谁教春去也?人间恨,何处问斜阳?见花褪残红,莺捎浓绿,思量往事,尘
  海茫茫。芳心谢,锦梭停旧织,麝月懒新妆。杜宇数声,觉馀惊梦;碧栏三尺,空倚愁肠。东君抛人易,回头处,犹是昔日池塘。留下长杨紫陌,付与谁行?想折柳声中,吹来不尽;落花影里,舞去还香。难把一樽轻送,多少暄凉。
  
  伤春送春之词读得多了,触目无非绿惨红愁,入耳皆是莺悲蝶怨,不免有种审美疲倦。然而读到李舒章的这首《风流子·送春》,心灵的震颤却一触即发。通篇读罢,其弦外之音仍袅袅不尽。这何止是在送春,更是在送别梦想,送别故人,送别家国,送别一代江山。
   “谁教春去也?人间恨,何处问斜阳?”劈头便是无理之问。问得无理,却问得心魂俱裂,问得如此冲动又如此悲怆。是谁断送了如锦似绣、灼灼其华的春光?人间还有比这更为可恨可恶之事吗?我向斜阳追问春的踪迹,颓唐老迈的斜阳甚至懒得回答。
  惘然游目处,但见“花褪残红,莺捎浓绿”,郁郁葱葱、蓬蓬勃勃的已是一副初夏景象。“花褪残红”与 “莺捎浓绿”含有极其丰富的喻意。若“花褪残红” 暗喻明朝凋亡,则“莺捎浓绿”当指清朝方兴;若“花褪残红”令人联想到旧交零落,则“莺捎浓绿”当指新友围绕。猝不及防的时空换位,想象中风云会为之变色,天地会为之垂泪。谁知竟不是这样。春夏交接悄无声息,一切都安排得妥当周详。这个世界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人世间繁华依旧,岁月静好。
  真是如此,果是如此吗?只是少了一点,便有无限的不同。只是多了一些,便有几许的怔忡。那么少的是什么,多的又是什么?少的是红,多的是绿!绿暗红稀,绿肥红瘦,这般意象似在提醒人什么,又在告诉人什么?知否,知否,往事如烟春已逝?记否,记否,尘海茫茫魂已空。
  英国诗人雪莱曾为他的朋友华兹华斯写过一首诗,开头几句是:
  讴歌自然的诗人,你曾经挥着泪,
  看到事物过去了,就永不复返。
  童年、青春、友情和初恋的光辉,
  都像美梦般消逝,使你怆然。
  这几句用来移赠李舒章也颇为合适。萍寄京华回忆起优游云间的年月,李舒章能无恍若隔世之感?陈卧子、宋辕文,与尔诗词酬唱,不愧风华正茂;幽兰草,结同心,绮罗芳泽何减感时忧国之襟?那灵秀的江南,那优雅的时光,那浪漫的疏狂。真个是青春如虹,友情似酿。
  到如今还剩下些什么?“芳心谢,锦梭停旧织,麝月懒新妆。”心灰意冷一至于此,灵与肉似已枯槁到一败涂地的地步。“锦梭”很容易使我们想起宋词《九张机》。词中美丽灵巧的织锦少女,将炽热的心愿织成曼妙的锦缎,织入烂漫的春光。另外“织锦”还藏有一个动人情思的典故,东晋才女苏蕙曾将一段入骨的相思织为《回文璇玑图》,寄赠千里之外获罪流徙的丈夫。回文织锦因此被认为是夫妻爱情的信物。可对于李舒章,织锦已经毫无意义了。“山盟虽在,锦书难托。”如果将君臣关系比喻为恩爱夫妻,自己已是失节再嫁之人,岂能君子坦荡荡地报先帝于地下?又有何面目去见江东父老?
  生活还得继续,哪怕是强颜欢笑。为了防避新朝的猜疑,少不得要象一个恭顺的臣妾一样巧为梳妆。就以麝香在额上画出一个吉祥如意的月牙儿吧,可莫要忘了这新妆是在“芳心谢”的情形下完成的,是那样勉强又那样凄凉。唐代的王维有这么一首诗“莫以今日宠,能忘旧时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想来会引动李舒章的强烈共鸣。诗中所咏叹的息夫人原为春秋时息国国君的王后,姿容绝世,有“桃花夫人”的美称。息国为楚国灭亡后,息夫人被楚王据为己有。她为楚王生了两个儿子,其中一子便是后来的楚成王。虽入楚宫,息夫人始终沉默不言。有一次楚王问其原因,息夫人黯然答对:“吾一妇人而事二夫,纵弗能死,其又奚言 ”。烈女不事二夫,忠臣不事二主。对于眷眷恋旧而又苟活于世的亡国遗族,饮恨吞声真是有胜于死啊。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杜宇数声,觉馀惊梦,碧栏三尺,空倚愁肠。”泣血悲啼的杜鹃鸟让作者再清醒不过地意识到昨日的大门已永远关闭,所有温柔的美梦不过是一晌贪欢的泡影。他神情落寞地凭高望远,回环的碧栏恰如愁肠万转,不知起于何地,止于何方。
  “东君抛人易,回头处,犹是昔日池塘。”东君为春神的别称,“东君抛人易”,是怨恨造物主铁心石腹,落空人们美好的梦想。而多情如我,仍在频频回首,凝眺没有春风的池塘,思念没有归人的故乡。写到这个份上,真令读者凄恻惨怛、不忍卒读了,作者却还意犹未尽。他愤怒地质问春神,你将长杨紫陌留给了谁人,是谁在我们的国土上发号施令裘马飞扬?
  百无一用是书生。在愤怒的质问之后,李舒章归于彻底的消沉。“想折柳声中,吹来不尽;落花影里,舞去还香。”《折杨柳》是支古曲,而折柳赠别更是汉人一种由来已久的文化传统。“吹来不尽”是指《折杨柳》一曲被反复吹唱,好似永远新鲜的伤口,它总是引发作者对于故国不绝于缕的深爱与感怀。而“落花影里,舞去还香”更是写得形神兼备。花的柔弱,花的无奈,花的执着,也只能在暗香依稀里将心事透露,将真情释放。
  “难把一樽轻送,多少暄凉。”这便是送春的结语了。为春浮一大白吧,但愿长醉不愿醒。然而就这一杯薄酒,又怎能送尽这一生荣辱、尘世炎凉?
  词已结束,可词中的故事尚未结束。“云间三子”的命运直到1647年才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大结局。那一年,三十九岁的陈卧子兵败被俘后投水身亡,其尸为清军凌迟斩首(呜呼,他可是个色艺冠绝一时的翩翩美男啊,难得竟有这样一副堪比壮士的铮铮铁骨)。那一年,同为三十九岁的李舒章郁郁病故。那一年,二十九岁的宋辕文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后终于做出了仕清的决定。
   云间三子至此风流云散,大明朝也已尽被风吹雨打去。惟落花委地无言兮,化作泥尘。何春光长逝不归兮,永绝消息。


二、吴伟业词
  词人小传:吴伟业(一六0九—一六七一) ,字骏公,号梅村,江南太仓人。明崇祯四年(1631)进士第二,授翰林编修,官至左庶子。弘光朝拜少詹事,与马士英、阮大铖不合,遂辞归。清顺治十年(1653),被迫赴京出仕。初授秘书院侍讲,后升国子监祭酒。三年后丁嗣母忧南还,居家而殁。著有《梅村家藏稿》,《梅村诗馀》、《秣陵春》等书。吴伟业各体皆工,与钱谦益(牧斋)、龚鼎孳(芝麓)并称“江左三大家”。尤以诗名,号梅村体,《四库全书总目》评曰“其少作大抵才华艳发,吐纳风流,有藻思绮合、清丽芊眠之致。及乎遭逢丧乱,阅历兴亡,激楚苍凉,风骨弥为遒上。"词作虽不多,“然其高处,有令人不可捉摸者,此亦身世之感使然。"(语出陈廷焯《白雨斋词话》)。
  
  1、 满江红·蒜山怀古
  沽酒南徐,听夜雨、江声千尺。记当年、阿童东下,佛貍深入。白面书生成底用?萧郎裙屐偏轻敌。笑风流北府好谭兵,参军客。人事改,寒云白。旧垒废,神鸦集。尽沙沉浪洗,断戈残戟。落日楼船鸣铁锁,西风吹尽王侯宅。任黄芦苦竹打荒潮,渔樵笛。
  明亡后,长城内外虽已成为清军的天下,可是在中国南方,却还出现了一些苟安一隅的小政权,惨淡经营共计十有八年,统称南明王朝。定都南京的弘光朝便是这些小政权中的一股力量。大概由于先天不足吧,自从福王朱由崧在1644年的五月十五日登基称帝,这个闹闹哄哄、胸无大志的政权便一直处于风雨飘摇中。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第二年,清人举金戈铁马浩荡南征,破徐州、渡长江、克镇江,五月十五日南京献降……弘光复明只如昙花一现春梦易散,银幕上打出一个失魂落魄的“完”字,人间又添得一番沧桑,一段笑谈。
  吴梅村此词便是吟叹的这段短暂而又可哀的历史。
  蒜山怀古,蒜山在何处?其大体位置是在江苏丹徒县城的西江口,有人说是今天镇江的云台山,也有人说不是。这怀古之处,似乎本身就被时间点染了一层朦胧迷离的色彩。不管怎样,蒜山归属镇江无疑,而下面的故事,也将围绕它展开。
  “沽酒南徐,听夜雨、江声千尺。”夜雨苍凉,江声悲烈,一片浓愁待酒浇。此愁非关风月,而是与足下的这片土地密切相联不可分割。醉不成欢,今夜无眠,只因为词人身在南徐,心在镇江!“南徐”为古州名,南朝刘宋曾于京口置南徐州,以后遂成为镇江的代称。镇江位处南北运输交汇点,历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
  因了这夜雨的狂虐,因了这江浪的壮骇,因了这酒意的厚重,记忆的闸门一冲而开,于是有了下面的“记当年、阿童东下,佛貍深入。” 阿童为西晋龙骧将军王濬的小字。《晋书·王濬传》:“太康元年(280)正月,濬发自成都,率巴东监军、广武将军唐彬攻吴丹阳,克之,擒其丹阳监盛纪。”记载的是西晋将军王濬东下攻伐东吴,占领镇江,在吴都建康(南京)接受吴主孙皓投降的经过。而“佛狸深入”则指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小字佛狸)进攻南朝刘宋战事。《南史·宋文帝纪》:“元嘉二十七年(450),魏太武(拓跋焘)率大众至瓜步,声欲渡江。都下震惧,内外戒严,缘江六百里,舳舻相接。二十八年(451)春正月丁亥,魏太武帝自瓜步退归,俘广陵居人万余家以北。” “东下”有势如破竹之趋,而“深入”则有长驱直入之感。敌军的强大呼之欲出。无庸置疑,对于拥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绮丽江南,敌夷是虎视眈眈、筹之已熟、剑拔弩张、志在必得了。
  水来土淹,兵来将挡,强敌当前,狂澜谁挽?“白面书生成底用?萧郎裙屐偏轻敌。”白面书生语出《宋书·沈庆之传》:“陛下今欲伐国,而与白面书生辈谋之,事何由济。” 萧郎裙屐见于《北史·刑峦传》:“萧深藻是裙屐少年,未拾政务。”裙为下裳,屐为木鞋,着裙穿屐是六朝贵公子的标准打扮,“pretty cool”,公子哥儿的仪表清贵一望而知。“成底用”与“偏轻敌”却是鄙薄至极,如一盆冷水,一声棒喝。睁开眼睛看看吧,词人冷笑,弘光朝的文臣武将就是这么一批徒有其表的家伙。就让这么一班中看不中用的人马去对付清军的虎狼之师,岂不等于以卵击石自取灭亡?
  然而身当其中的“书生”与“萧郎”们却意气风发顾盼自雄。“笑风流北府好谭兵,参军客。”北府军是东晋时的一支精锐之师,公元383年,在名相谢安的指挥下,八万北府军在肥水之战中一举击溃前秦八十七万大军。“谭”为“谈”字的通假,“好谭兵”即是“好谈兵”,纸上谈兵是妇孺皆知的典故了。与吴梅村同为“江左三大家”的钱谦益曾如是评价明末那些文化精英:“海内士大夫自负才略,好谭兵事者,往集余邸中,相与清夜置酒,明灯促坐,扼腕奋臂,谈犁庭扫穴之举”。以此推想,“好谭兵”在明末继起的弘光朝定当风头不减大有市场。“参军客”疑是借指晋代曾任北府军参军的山水诗人谢灵运。笔者试为解释话外之音:弘光朝的文武之臣均以投笔从戎、风姿洒迈的诗人谢灵运自况,更有甚者,敢以谢安再世自居。满以为胜券在握计妙天下,是所谓“东山高卧时起来”,是所谓“为君谈笑静胡沙”。
  结果呢?“人事改,寒云白。旧垒废,神鸦集。”人事均化灰飞烟灭,千里寒云仿佛披麻戴孝。我军废弃的营垒哑口无言,无情的乌鸦犹自围绕着胜利者夸功而建的祠庙。战前何铿锵,战后何荒凉。两相对照,能不黯然神伤?
  也许这只是一场噩梦吧?它没有发生,也不会发生。可令人痛心疾首的是“尽沙沉浪洗,断戈残戟。”那些风生虎啸的兵器纵然已成断戈残戟,仍一再倔强地浮出记忆的水面。“自将磨洗认前朝”,曾经的热血与豪情永不消退,汹涌如潮。
  无奈大事已不可为,败局已然锁定。“落日楼船鸣铁锁”一句最是如临其境,那场紧张得令人窒息的决战在作者的笔底得以栩栩如生地重演。“楼船”为复层战船,《晋书·王濬传》载:武帝(司马炎)谋伐吴,招濬修舟舰。濬乃作大船连舫……其上皆得驰马来往。”船阔可容跑马,则战争的规模之巨可想而知。“铁锁” 亦见于《晋书·王濬传》:“吴人于江险碛要害之处, 以铁锁横截之。“对于兴师动众而来的晋军,东吴方面以设铁锁拦截为拒敌之术。看上去倒也是神来之笔的一招,然而,铁锁莽莽果真管用吗?
  将《王濬传》继续读下去我们将发现,晋军的对策要高出一筹,晋人 “作火炬,长十餘丈,大数十围,灌以麻油,在船前,遇锁,然炬烧之,须臾,融液断絶,于是船无所碍。”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长江天堑被轻易搞定。在火烧铁锁,哀鸣震天中,东吴王朝宣告寿终正寝。
  且慢,这段史实与吴梅村所处的时代仿佛前不挨村后不着店吧。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
  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牵牵绕绕,作者其实仍在影射明末清初的镇江战事。写到这里,词中的“白面书生”与“萧郎裙屐”已隐露鸿爪,落到某个具体的人身上。《明史·杨文骢传》: “文骢善书, 有文藻, 好交游……其为人豪侠自喜, 颇推奖名士, 士亦以此附之。及大清兵临江, 文骢驻金山, 扼大江而守。五月朔, 擢右佥都御史, 巡抚其地,兼督沿海诸军。文骢乃还驻京口, 合鸿逵等兵南岸, 与大清兵隔江相持。大清兵编大筏, 置灯火, 夜放之中流。南岸军发炮石, 以为克敌也, 日奏捷。初九日, 大清兵乘雾潜济, 迫岸, 诸军始知, 仓皇列阵甘露寺。铁骑冲之, 悉溃。”
  据此可见,镇江的失陷与守将杨文骢的书生意气、骄傲轻敌脱不了干系。而纵观整个战局,弘光朝的覆灭不正是那些夸夸其谈、志大才疏的风流名士们所制造的悲剧吗?
  国亡了,家破了,“西风吹尽王侯宅”,光荣与尊严俱皆急剧沉沦跌入苦海。“任黄芦苦竹打荒潮,渔樵笛。” “黄芦”为发黄的芦苇,苦竹即恶竹。在万丈宫阙已坍为平地的情况下,这两种形貌不佳的植物仍经得起荒潮的吹打。风动风定时,潮起潮落中,谁为诉说这无常的盛衰?只有渔樵的闲笛,只有绝世的空茫。
  吴梅村经史淹通娴于用典,此词当可窥豹一斑。“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 他的堆砌未必就是卖弄,“君子不立危崖之下”,身处文字狱如火如荼的清朝,借古喻今倒也是种明智的选择。历史,是要涩重繁复方才其味无穷,是要曲径通幽方才醒目惊心。读懂一首词有时真要大下功夫、大费周折。然而读懂后的喜悦,就如同穿越深锁的重门后探知莲的心事,那样一种欣然与快意确非言语所能形容。


2、贺新郎·病中有感
  万事催华发。论龚生、天年竟夭,高名难没。吾病难将医药治,耿耿胸中热血。待洒向、西风残月。剖却心肝今置地,问华陀解我肠千结。追往恨,倍凄咽。
  故人慷慨多奇节。为当年、沉吟不断,草间偷活。艾炙眉头瓜喷鼻,今日须难诀绝。早患苦,重来千叠。脱屣妻孥非易事,竟一钱不值何须说。人世事,几完缺。
  生存还是死亡,这个重如山岳的问题看来不仅困扰着高贵忧郁的丹麦王子,也时时拷问着明末清初的汉族士人。在经历倾城之恨、亡国之痛后,他们当何作何为,何去何从?是逆流而上不负初心,是飘然出世弃绝红尘,是含垢忍辱奉旨承意,是寡廉鲜耻献媚邀宠?遥想升平之日,以“复社”为代表的知识阶层好论“先人品而后文品,无气节岂有高格”,及至社稷换帜,“学成文武艺,贷与帝王家”则成了变通者的狡辩之词。抗争与投降、决裂与屈从构成了一幅五彩斑斓、鲜明生动的画卷。芳兰与浊泥、明珠与瓦砾汇作了一篇抑扬交错、可歌可泣的诗章。
  曾经身任明朝翰林院编修、南京国子监司业等职的斯文领袖吴梅村又是怎样度过这场精神危机的呢?在动与静的变化里,在明与暗的对立中,他做了些什么,又想了些什么?国亡后的前十年他曾真心实意地离群索居,十年之后却改弦易辙应召出仕。他有怎样的心曲,他将如何地陈述?且看这首《贺新郎·病中有感》。
  “万事催华发。”急管繁弦真如从天而落,是这般斩钉截铁、忧重痛切。万事摧折,飘零鬓斑。临镜自照,词人既怨流光且伤形秽。
  “论龚生、天年竟夭,高名难没。”但得高名不灭,老又何妨?人生天地间而俯仰无愧,华发之洁亦当如月如霜。词中的“龚生”便是这样一个人。《汉书·龚胜传》有载,东汉末年,野心家王莽篡国后,谏议大夫龚胜辞官归里,隐居投闲。王莽看到龚胜的名望大有利用价值,“遣使者拜龚胜为讲学祭酒。龚胜称疾不应征。后二年,莽复遣使者奉玺书,太子师友祭酒印缓,安车驷马迎胜……胜称病笃,为床室中户西南牖下,东首加朝服拕绅(注:朝服拕绅,盖谓身着朝服,腰束大带。)”即令如此,王莽仍然不肯放过他,派出眼线隔三岔五便到龚胜的门前探风问信,拐弯抹角地对其传达最高指示:“朝廷虚心待君以茅土之封,虽疾病,宜动移至传舍,示有行意,必为子孙遗大业。”龚胜凛然作答:“吾受汉家厚恩,无以报,今年老矣,旦暮入地,谊岂以一身事二姓,下见故主哉?”在从容吩咐后事后,龚胜不再开口饮食,积十四日死,死时已是七十九岁高龄。
  俗语说“试玉须待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对于龚胜,这“三日”与“七年”还是个微不足道的期限,他将人格的尊严坚守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在风烛残年竟能丹心如火地应对这场变生不测。龚胜死得垒落,死得漂亮,死得清清白白,死得烈烈刚刚。
  作为一个读书明理的文士,谁不在意自己的声名,谁不爱惜自己的羽毛?“龚胜,他是千秋百代的楷模,为什么我吴梅村就不能如他一般洁身自好?和他一样流芳青史?”“吾病难将医药治,耿耿胸中热血。” 一念至此,词人的悔恨顿时翻江倒海,一浪高过一浪。词人应清廷诏时,其官位为“国子监祭酒”(那是中国封建社会最高学府的校长),其职与王莽拟授龚胜的“讲学祭酒”等同一致。龚胜敢于对王莽的威逼说“不”,吴梅村却无力抗拒清廷的传召。“吴祭酒”三字从此令他背负上了千斤铁枷。在这样一种深受折磨的心灵重压下,词人焉能不病?病在五脏,病在六腑,自然是医药无效了。满腔的热血郁积于胸,越是耿耿难言,越是喷薄欲出。
  “待洒向、西风残月。” 请注意,作者热血的洒向不是春风明月而是西风残月。这是发自灵魂深处的呐喊,“我是明朝人,不是大清人。”吴梅村对自己的身份有着明确无误的认定。无论故国怎样残破凄零,但我永远属于她,她也属于我。
  怎么,没人相信我的真诚道白?是了,今日之下,我被骂作“江浙五不肖”,贤人高士皆视我为过街之鼠,我还能证明自己什么?!“剖却心肝今置地,问华陀解我肠千结。”那就剖开我的心肝抛置于地吧,看看这副心肝成什么样子,是什么颜色?纵有神医华佗,可能解开我这密如蛛网的心结?
  “追往恨,倍凄咽。”病中的吴梅村再一次沉入了回忆的深渊。那是在崇祯四年,年仅二十三岁的吴梅村在会试中一鸣惊人高中头名,锦样前程眼看就要对他嫣然开启。谁知当朝的次辅(副宰相)温体仁与首辅(宰相)周廷儒(周氏恰为吴梅村那一届会试的主考官)一向有仇,为搬倒这个同床异梦的同事,温体仁特阴险地拣了这个时候跳将出来,一本正经地参劾周廷儒徇丝舞弊,取士不公。吴梅村的“会员”头衔立即成了众矢之的。我们都知道,只要牵涉到封建社会的科场舞弊就绝无好果子吃,那是有累身家性命及宗族安全的重案,搞不好就要刀下为鬼满门抄斩。吴梅村的命运一下被推上了风口浪尖。在正副宰相的斗法中,慧眼识才的崇祯皇帝并没偏信任何一方,他亲自阅览了这个新科会员元的试卷,御笔亲书“正大博雅,足式诡靡”八字,将吴梅村录为榜眼。当知道吴梅村还是个未婚青年后,年轻的皇帝额外开恩,“特撤金莲宝烛,花币冠带,赐归里弟完姻。” 时人有诗赞贺“年少朱衣马上郎,春闱第一姓名香。泥金帖贮黄金屋,种玉人归白玉堂。”就这样,吴梅村以一届贫寒书生而春风得意步入仕途。饮水思源,他对崇祯皇帝的知音知遇之情自是铭心刻骨终身难忘。吴梅村的词赋里有一首《风流子》,对当年自己参加殿试的情形进行了深情回眸
  ——“记当日、文华开讲幄,宝地正焚香。左香按班,百官陪从;执经横卷,奏对明光。至尊微含笑,尚书问大义,共退东厢。忽命紫貂重召,天语琅琅。赐龙团月片,甘瓜脆李;从容宴笑,拜谢君王。”天子门生,予我多少风光。君恩似海,奈何不殉身以报?“当年还自惜,往事难堪忆。”想到这里,他早已悲咽失声,泪下千行。
  “故人慷慨多奇节。”“慷慨故人”应指陈子龙、夏完淳等文武双全的抗清英雄。吴梅村与他们相识已久,陈、夏二人杀身成仁虽败犹荣,与这些“生死无愧辞,大义照颜色”的故人相比,吴梅村直羞得无地自容,深为自己的髡发仕清之举感到罪孽深重。
  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呢?“为当年、沉吟不断,草间偷活。”词人如是忏悔。“草间偷活”源于晋史《晋阳秋》中的一段史实:“王敦既下,六军败绩,(周)觊长史郝嘏及左右文武劝觊避难,觊曰:‘吾备位大臣,朝廷倾挠,岂可草间偷活,投身胡虏耶?’”在叛将王敦趁胜紧逼、六军溃败的形势下,身为六军之首的周觊临危不惧,掷地有声地表示决不草间偷活、投降敌人。可是自己呢?身历国难非但不能挺身而出,且还活得畏畏缩缩不明不白。比照前贤,吴梅村的病根由是越种越深。
  “艾炙眉头瓜喷鼻,今日须难诀绝。”这真是生难死亦不易。“艾炙”为中医针灸疗法之一,用艾炷熏炙穴位以治病。“瓜喷鼻”则是中医治黄热病的一种方法,把瓜蒂放在鼻上吸之以通气。《隋书·麦铁杖传》载:“铁杖自以荷恩深重,每怀竭命之志。及辽东之役,请为前锋,顾谓医者吴景贤曰:’大丈夫性命自有所在,岂能艾炷炙额,瓜蒂喷鼻,治黄不差,而卧死兒女手中乎?’”看来不仅刚强如麦铁杖这样的铁血男儿不屑忍受“艾炙眉头瓜喷鼻”的慢性治疗,就连文弱书生吴学士也了无贪恋残生之意。能够死得痛痛快快,对他实为一种求之不得的解脱。“早患苦,重来千叠。”这多灾多难、伤痕累累的人生要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
  早知今日之苦,何不珍重当初?“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精忠报国者从来志同道合,屈膝投降者则各有各的理由。龚鼎孳的理由是“我原欲死,奈小妾何?”钱谦益的理由是“今日水冷,明日再来。”把可耻的偷生推到小妾与冷水的身上,真乃异曲同工,弱智到搞笑。那么吴梅村的理由呢?“脱屣妻孥非易事”,比起龚、谦两衰翁,这倒似乎较近情理。脱屣意为脱鞋子,这是个极易完成的动作。《汉书·郊祀志》里曾记载有汉武帝刘彻的一句“经典名言”:“嗟乎!诚得如黄帝,吾视去妻子如脱屣耳。”这个绝顶自负而又绝顶自私的男子,信马飞驰,欲念太多。人间的一切至善至美他都不放在眼里,但能成仙得道如同黄帝,将妻子儿女象脱鞋一样扔到辽东远他也在所不惜。
  然而对于良知未泯、有血有肉的普通人,谁能下得了这番狠心?!吴梅村在给儿子的遗书中谈到了自己仕清的苦衷,只为“荐剡牵连(奏章推荐),逼迫万状。老亲惧祸,流涕催装,同事者有借吾为剡矢”,“吾遂落彀中,不能白衣而返矣。”他苦口辩称,非是名利这头野兽令我春心复燃难耐寂寞,只是为了保全包括老亲在内的家人,我才趟得浑水不得完节而归。
  看到这个份上,我们几乎要原谅吴梅村了。但转念再思,谁无父母,谁无妻子,谁无儿女?陈子龙与夏完淳不也在三者俱有的情势下舍小我而成大我么?诗云: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果有必死之心,妻儿父母均不能成为自圆其说的借口。唉,“竟一钱不值何须说”,词人以一声长叹为自己最终定位。
  这就是一代诗人吴梅村。他有一个极为完美的开场,却有一个黯淡不堪的谢幕。有道是“人世事,几完缺。”谁能握住命运的缰绳呢?试看天上的月轮,圆几时,缺几时?再数人世的悲欢,是悲多乐少,还是乐少悲多?


 3、《临江仙·逢旧》:
  落拓江湖常载酒,十年重见云英。依然绰约掌中轻。灯前才一笑,偷解砑罗裙。薄幸萧郎憔悴甚,此生终负卿卿。姑苏城外月黄昏。绿窗人去住,红粉泪纵横。
  诗有本事诗,词有本事词。古人满怀惆怅地诉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现代人则隐隐约约地希望:“如何让我遇见你,在我最美丽的时候?”
  然而这到底是做不得主的。在什么时候遇见什么人,全看天意的安排。在什么地点遗下什么回忆,则取决于我们微妙的感受、奇异的心灵。
  1641年初春,有这么一双才子佳人在南京的孙楚楼邂逅相识。那一年,他三十三岁,她十九岁,彼此都当年华鼎盛、风神艳发。
  原本是一次平淡老套的饯行之宴,却因为这两个人的出现,打破了平镜无波的局面。他是名满天下的诗人吴梅村,她是秦淮八艳之一的卞玉京(名赛,又名赛赛,玉京为其号)。“前身合是采莲人,门前一片横塘水。”虽然他这两句清丽隽妙的诗行并不是为她而写,却是分毫不差地道中了她的身世。漫道红颜薄命误入风尘,洗去泥污还其本色,她不就是万顷碧波间的一个采莲女吗?照影摘花,盈盈楚楚,恰如一池莲芰绽放着前世今生的雅洁纯真。
  那天的孙楚楼头应有杨柳拂面,山眉如黛,有绮霞沉彩,金粉点点。将六朝遗韵重新品尝,国事如焚遮不断春景含芳。为谁唤起春思,渐明渐暗,似有若无,欲言还藏。
  既是饯行之宴,少不得有送别之诗。在昏暝的日色中她援笔为赋,初升的夜月输与她绝丽的容光:“剪烛巴山别思遥,送君兰楫渡江皋。愿将一幅潇湘种,寄与春风问薜涛。”咏絮捷才博得采声一片,偏他不置一词。“今夕何夕,见此粲者?”他只静静探视,心驰神醉于她的泓然双眸、彻骨清幽。
  他虽文采风流,却从来不是能言善道之士。她呢?长于画兰,妙于鼓琴,兰质琴心,风露清愁,其“孤僻”在秦淮河上早有口碑。“见客,初不甚酬对;若遇佳宾,则谐谑间作,谈辞若云,一座倾倒。”“其警慧,虽文士莫及也。”这些也还只是道听途说。今日之下,他真真领教了她的警慧,“不甚酬对”的慵态却惜未见得。他暗自寻思,到底是为了座中的哪位佳宾,她语笑嫣然、出口成章,举杯邀月、一任清狂?
  “酒垆寻卞赛,花底出陈圆。”她的善饮为秦淮一景。倾城名士两相欢,酒入柔肠,他与她渐渐熟悉起来,灵犀一点,心心映同。不避众目睽睽,她按几而起,对他含笑相问:“亦有意乎?”,他深为震动却佯作不知。这突如其来的冷淡令她失望难掩,一片率直只换得凝睇长叹。
  “长向东风问画兰,玉人微叹倚阑干。”在多年后他犹自记得这温馨美丽的一幕。这位王孙随分相许、等闲千金慵觑的南曲名姝独独对他青眼相看,初次识面便作托付终身之想,这是出自何等的挚诚,这又需要怎样的勇气?
  他却无法付出同等的挚诚,也并不具备同样的勇气。有人说,那是因为明朝禁止地方官员纳属地的民妇为妾,官拜南京国子监司业的吴梅村不敢以身试法;也有人说,那是因为吴梅村家底不厚,而要为卞玉京这样的平康花魁赎身肯定所费不菲;还有人说,吴梅村夹于守礼谨行的严父与奉旨成亲的正妻之间,毫无娶宠藏娇的自由;最后还有一种说法,明朝的国戚田畹时来江南为崇祯选妃,卞玉京与陈圆圆皆已入围待诏,吴梅村当然没戏。
  究竟哪一种说法比较接近事实呢?因年深久远已皆不可考,也皆不可信。外力固然不可视而不见,但关键还在于本人。真正的勇士会迎难而上,忐忑的弱者却落荒而逃。孙楚楼初遇后,吴梅村成了卞玉京门前的常客。国事既不可问,金粉偏惹淹留。她的锦心绣口、善解人意曾为他拂去了多少苦闷,多少忧伤。或者他也是深爱她的,但在骨子里,仍然将她看作一名聊以娱情的青楼艳妓。灰旧陈腐的士人优越感盘据在他心头,如同气味不散的樟脑;虽则乐于依红访翠,他却并不打算对她长情。
  直到离开南京的前一晚,大概意识到彼此即将后会无期,他忽然有了种不管不顾的激情。他想带她远走高飞,长相守,永相依。然而这样的话他始终说不出口,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横吹玉笛、对伊垂泪。良夜将尽晨光熹微,他才满心凄然地鞭马上路,目断长亭短亭。
  得不到,已失去。这一别就是七年。
  七年后已是天地变颜社稷易主。他跟她都成了无国无家之人,却在故交钱谦益的拂水山庄艰难地重逢。说是重逢,这一次,是出自他的主动请求。“见来学避低团扇,近处疑嗔响钿车。”分明听到她的车声莅临,但她就是避而不见。千呼万唤未肯出,他只得怏怏而返。
  越明年,在春寒正劲的时节,一叶扁舟驶入姑苏,她竟又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一身道姑的打扮拉开了他与她的距离,那是世俗意义的爱情,一把清亮的古琴缩短了他与她的距离,那是患难之后的人情。“翦就黄絁贪入道,携来绿绮诉婵娟。”国破之后,志得意满的清廷开始征歌秦淮、选色秣陵,在“教坊也被传呼急”的紧迫形势下,她匆匆换上一袭道袍,惊险万分地逃出了围城。在她最是孤立无援的时候,他去了哪里呢?他也忙于逃难,比她更为狼狈更为哀苦。忧约的琴声滔滔如诉,“回看血泪相和流”,两个人的不幸与国家的不幸已难分彼此、潋滟渗透。
  一曲既尽,当她起身辞行,他并没挽留。但却怀着从未有过的真挚与痛伤将她送归横塘。轻舸共载,他写下了《琴河感旧》四首七律赠她,且附序云:
  枫林霜信,放棹琴河。忽闻秦淮卞生赛赛,到自白下,适逢红叶,余因客座,偶话旧游,主人命犊车以迎来,持羽觞而待至。停骖初报,传语更衣,已托病痁,迁延不出。知其憔悴自伤,亦将委身于人矣。予本恨人,伤心往事。江头燕子,旧垒都非;山上蘼芜,故人安在?久绝铅华之梦,况当摇落之辰。相遇则惟看杨柳,我亦何堪;为别已屡见樱桃,君还未嫁。听琵琶而不响,隔团扇以犹怜,能无杜秋之感、江州之泣也!漫赋四章,以志其事。
  四首诗并序皆为情文并茂的佳作。到底是吴梅村,诗乃当行本色,顾盼生姿,一蹴而就。即使如此,胸中仍有一段辗转不安的深情为诗所不能尽言,他便借助于词了,于是有了这篇《临江仙·逢旧》。
  喧宾夺主,已经八卦了太多的本事,就此打住,且来解词。
  头一句“落拓江湖常载酒”化用的是晚唐诗人杜牧的《遣怀》诗“落魄江湖载酒行”,几乎只是小有改动。句法看似平常无奇,但字字粘连却呼出一片实情。所谓言为心声,如同小晏毫不客气地将翁宏诗“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纳入己词,吴梅村腹筒充满,作此开场之白并非江郎才尽,此为词人不假雕饰的切身之感,不当以抄袭视之。
  “落拓江湖”是前途如漆的颓废,是有志难伸的失意,是情多转薄的萧索。风雨如晦,江湖险恶,日积月累了无意趣,朝夕相伴惟有杜康。人间的大喜大悲对我已成过眼烟云,尘埃虽未落定,此心早已春波不起。然而在一些特别的时候,某些挥之不去的影像又开始扰动我苍老的记忆,犹如一支绵丽凄婉的歌曲:
  轻轻踏在月光里,
  好像走在你的心事里。
  那年黯然离别后,
  再没有人与我同饮。
  飞花轻似雾,
  奈何风吹去,
  终就如烟分飞东西。
  细雨细如愁,
  忘了看个清楚,
  你眼中脉脉深情。
  歌袅袅,人何在?本以为此生此世已杳如参商,谁想今夜,那个久已睽隔的倩影竟惊鸿再现。“十年重见云英!”时光仿佛不舍得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她轻盈如旧,美丽如昔。可她终然不是那年的她,我也不是那年的我。岁月的残酷之处也许并不在于破损我们的容颜,而是在于改换我们的心性。
  词中的“云英”可能有两层意思。一个云英是唐人传奇《裴航》中的仙女,与书生裴航相遇蓝桥,后与裴航得成眷属,成仙而去。另一个云英则是《唐诗别裁》中的钟陵歌妓。她与功名蹉跎的秀才罗隐互为倾慕,十余年后屡次不第的罗隐重到钟陵,题诗相赠:"钟陵醉别十余春,重见云英掌上身。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两个云英的命运虽有云泥之别,却同为诗人牵情眷恋的对象。
  “天涯流落思无穷,既相逢,却匆匆。”对于多年后才得一见的卞玉京,吴梅村自是万感交集。伊人燕舞于掌的灵妙风姿虽宛然如昨,美人迟暮却是不争的事实。此为谁之误,又是谁之过?
  柔美的烛光下,他俩寂然相望。那一时刻,似又回到了那个凝睇长叹的春日绮宴,似又回到了“同居长干里”的温柔之乡。“灯前才一笑,偷解砑罗裙。” 是谁将浓情蜜意遗失在光阴深处,它可能重来,可会重续?
  “薄幸萧郎憔悴甚,此生终负卿卿。”他俩的最终结局,其实早在南京分别的前夜便已注定。“却悔石城吹笛夜,青骢容易别卢家。”如果说在他对人世还抱有幻想,对生活还不无向往之时他都不能许她一诺,早与安排金屋,而今历尽大劫一息尚存,(所谓“久绝铅华之梦,况当摇落之辰”),差不多已成了木石之身,薄幸也罢,负心也罢,他一概认领却爱莫能助。因此,明知道无依无靠的她即将草就婚姻,明知道“珊瑚百尺珠千斛,难换罗敷未嫁身”,明知道“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这个天性软弱的男人仍在退缩游移,既当不起玉钗恩重,更还报不了环佩情深。
  面对他一味推脱的自责,身着道袍前来的卞玉京既无所谓希望也无所谓失望。也许今日之行无非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了结吧,她目光泠泠神情淡淡。“姑苏城外月黄昏。”姑苏早春的那弯寒月见证了三百多年前的横塘别离。
  有若电光火石的一闪,他竟百般惜别起来。“绿窗人去住,红粉泪纵横。”只因为他心扉洞启的一番真情倾吐,她早已无泪的双眼忽又泫然欲泣。“如果还有来生的话,我是宁愿放弃一切的。多想回到你的绿玉纱窗,描远山眉妩,看紫燕双飞,听卖花声忙。然而那个来生,怕要等到下一个太平盛世了。不知我们有无幸运,能否等到?”
  从此后情丝割断,芳草天涯。
  卞玉京嫁给了浙江的一个世家子弟,她并不幸福如意,两年后正式出家入道。后依东吴良医郑保御,刺舌血为保御书《法华经》为报。卞玉京死葬无锡惠山柢陀庵锦数林,吴梅村曾前往凭吊。
  又是许多年过去了。一直在为出仕清廷而悔断了肝肠的吴梅村写下了他的绝笔诗:“忍死偷生廿载余,而今罪孽怎消除?受恩欠债应填补,总比鸿毛也不如。”
  他留下遗嘱要求“敛以僧装”。
  

 三、曹溶词
  曹溶(一六一三—一六八五年),字秋岳,一字洁躬,号倦圃,秀水(今浙江嘉兴)人。明崇祯十年(一六三七)进士,官御史。清顺治初授河南道御史,迁广东布政使,降山西阳和道。康熙三年(一六六四)裁缺归里。康熙十七年(一六八0)举博学鸿词,以疾辞。荐修《明史》,亦不赴。富书画收藏,工诗,词为浙西词派先河。著有《静惕堂诗词集》》、《古林金石表》等。
  
  满江红·钱唐观潮
  浪涌蓬莱,高飞撼、宋家宫阙。谁激荡、灵胥一怒,惹冠冲发。点点征帆都
  卸了,海门急鼓声初发。似万群风马骤银鞍,争超越。江妃笑,堆成雪;鲛人舞,圆成月。正危楼湍转,晚来愁绝。城上吴山遮不住,乱涛穿到严滩歇。是英雄、未死报仇心,秋时节。
  每年的农历八月十八前后,恰当韵华绝美的中秋,也是钱塘潮最为踌躇得志之时。
  天文学家告诉我们,潮汐是海水周期性的有规律涨落运动,是由月亮和太阳对地球表面海水的吸引力造成的。在八月中旬这一特定时间,日月离地球最近,吸引潮涨的能量以此最大。钱塘潮更因为杭州湾得天独厚的喇叭形而声势甲于天下。我们或许不能将此玄奥的自然之谜煞有介事地搁在心上,可是对于那些赞潮托志的诗文,我们总能记起一二。从宋之问的“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到苏东坡的“有情风万里送潮来,无情送潮归”,从顾恺之的“既藏珍而纳景,且激波而扬涛”到周密的“吞天沃日,势极雄豪”,钱塘潮的妙处已被描蓦得淋漓尽致。然而不是有那样一句话吗——“一千个人的心目中便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到了清人曹溶的笔下,钱塘潮又会是如何一番景象呢?“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珠辉当前,曹溶能否独出匠心,谱写新意?
  和前面介绍的李舒章与吴梅村一样,曹溶也是个在明亡后出仕清廷的“两截人”,自有一段锥心刺骨的屈辱与苦衷。三者的性格虽不便揣评,可单就此词的风调,他与李吴二人却各各不同。曹溶既无李氏 “心事两朦胧,玉箫春梦中”的心神恍惚,也无吴氏“我是淮王旧鸡犬,不随仙去落人间”的悲愤凄绝,却另有一种桀骜不驯的幽怒。这种幽怒的情绪在平时或被隐藏得讳莫如深,会当钱塘观潮却锋芒毕露,奇情壮采绘就一幅震慑天地的《满江红》。
  “浪涌蓬莱,高飞撼、宋家宫阙。”开手便是神仙词笔。联接下文,此句当为潮未起时作者的预见与遐思。“蓬莱” 为《山海经》中记载的海上三座仙山之一,大潮翻涌如云绕蓬莱,其美不胜收之状真被一言言中。“宋家宫阙” 址在杭州凤凰山,为宋高宗南渡后所建,元代毁于战火,此处是用来借指如嵯峨皇宫一样恢宏坚固的建筑。浪潮的冲击可令九重宫阙、巍俨王朝摇摇欲坠土崩瓦解,速度之快、力量之大皆足以使得百万雄兵相形见绌。此般举世罕见的气派与劲头究竟因何而起?
  “谁激荡、灵胥一怒,惹冠冲发。” 今天是潮神的生日,怪道有怒气直冲牛斗,区区一顶冠帽岂能将之捺住。潮神又是谁人呢?潮神即春秋吴国的伍子胥,其人死后封神显灵,故被称作灵胥。伍子胥本为楚国人,与父兄俱为楚之忠臣良将。因遭佞臣构陷,父兄均为楚平王所害,惟子胥孤身逃脱,乞食入吴投奔公子光门下,荐壮士、出奇策,为公子光夺得人君之位,是为吴王阖庐。尔后子胥力谏阖庐伐楚,且亲率大军攻入楚都郢城。可惜当年杀其父兄的平王已埋于黄土,伍子胥宿恨难消,遂掘其枯骨鞭尸三百,这真是有史以来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报复之一。阖庐死后他作为股肱之臣辅佐新一任的吴王夫差。然而致命的谗言就象无从防御的怪兽,再次将忠肝义胆的伍子胥吞噬。吴主夫差逼令伍子胥自刎谢罪,子胥死前曾发毒咒,其咒被记入太史公的《伍子胥列传》中——(伍子胥)乃告其舍人曰:“必树吾墓上以梓,令可以为器;而抉吾眼县吴东门之上,以观越寇之入灭吴也……吴王闻之大怒,乃取子胥尸盛以鸱夷革,浮之江中。” 人之将死,其言犹炽。但这一次,他似乎永远失去了报仇的机会,只能将一腔血海深仇寄托于身后。正史总是严谨而务实,《伍子胥列传》并未见神鬼形迹。而在具有史料价值的稗官杂记《吴越春秋》中,则有较为罗曼蒂克的叙述了:“越王葬文种于国之西山,那一年,伍子胥从海上穿山胁而持种去,与之俱浮于海,前潮水为伍子胥,后潮水为大夫种。”
  由此可知,伍子胥为钱塘潮的化身。大丈夫心烈,“有仇必报、伸冤在我”是伍子胥为人处世的一大特点。有意思的是,这世间竟另有一人以“灵胥”为号,他就是清初的民族英雄夏完淳。完淳名复,字存古,再加上“灵胥”这个惊世骇俗的别号,其复国报仇之意寄托何深。而将心比心,作者如此饥渴亢奋地呼唤灵胥之怒又岂是无的放矢?
  这还是潮起之时。“点点征帆都卸了,海门急鼓声初发。”征帆都卸,如有所待,把人们的紧张期盼之情烘托得极为到位。海门潮动,声如擂鼓,就象常言所说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上”,壮伟无俦的高潮即将漫入视线。
  “潮来了,潮来了!”一年一度的钱塘潮果然来得非同凡响,不负众望。“似万群风马骤银鞍,争超越。”连袂而至的浪头仿佛迎风奔腾的银鞍素马,争先恐后一发难收。在此雄奇劲健的景象中,更又闻得江妃笑,且又见得鲛人舞。“江妃”可参见西汉刘向《列仙传·江妃二女》:“江妃二女者,不知何所人也,出游于江汉之湄……”鲛人则出自晋干宝《搜神记》:“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江妃鲛人皆为水中之仙,好比曹子建笔下的洛神,神光离合形踪无定,寻常日子是既不可遇也不可求,而此时此际,她们居然携手同至,为冰雪一样的白浪笑语朗朗,为圆月一样的巨涛起舞翩翩。有江妃与鲛人壮以行色,钱塘潮益发昭显出一派引人入胜的富丽。
  潮水的富丽之貌与其蕴含的那股奇仇大恨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在李后主是“问君能有几多愁”,在伍子胥却是“问君能有几多仇”,一字之差,这便是柔懦文人与慷慨志士的区别了。“正危楼湍转,晚来愁绝”。观者如山心激昂,人人都为急潮迭现叹赏不止,不觉已是天色向晚,潮势忽如高楼将倾,有了消退的颓态。何以来得轰轰烈烈,去得委委顿顿?难道这滔天之仇亦将归于死寂,止于无为吗?霎时之间,“仇”变为了“愁”,观者的一片气馁痛惜之情尽在不言之中。
  且莫轻下定论。“城上吴山遮不住,乱涛穿到严滩歇。”猛烈的潮头并未打住,而是马不停蹄地奔腾向前了。虽然此地的观潮者已看不到潮之盛景,彼地的观潮者却犹有可待,犹有可期!吴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潮的决心与意志足以冲破一切物力的阻挡与封锁,他赫赫扬扬、狂飚急进地一路冲向严滩,雷驰电掣、无休无歇。
  “是英雄、未死报仇心,秋时节。”此句冲霄凌宇,裂石穿云。英雄的清刚明烈、百折不屈是要在浩浩清秋的陪衬之下方才韵浓味厚。“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英雄之心岂是那些自甘浑噩、不问今夕是何年的庸常之辈所能理解?就让庸人足乐,英雄践难吧。“复楚情何及,亡秦气未平。”天下英雄皆当群起响应,将潮神之怒薪火相传。精诚所致,恰恰有如这八月十八的钱江潮涌,何愁不能一荡国仇家恨,何愁不能换回旧时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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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3-29 21:48 | 显示全部楼层
四、金堡词
  词人小传:金堡(一六一四至一六八o)字道隐,号卫公, 浙江仁和(今杭州)人。崇祯十三年(一六四o)进士。授临清知县,因得罪上司,引疾去职。顺治二年(1645年),清军陷杭州,金堡偕原都督同知姚志卓起兵抗清,势孤而败。永历二年(1648年)金堡诣肇庆,谒南明桂王,任礼科给事中,以“直言敢谏”著称并致祸入狱。永历四年(1650年)谪戍清浪卫(今贵州省岑巩县境内),未达,中途留居桂林。同年桂林为清兵破,乃削发为僧,住韶州丹霞山寺。初取名性因,改名今释,号澹归,著有《遍行堂集》。
  
  1、满江红•大风泊黄巢矶下
  ??激浪输风,偏绝分、乘风破浪。滩声战,冰霜竞冷,雷霆失壮。鹿角狼头休地险,龙蟠虎踞无天相。问何人、唤汝作黄巢,真还谤。雨欲退,云不放。海欲进,江不让。早堆垝一笑,万机俱丧。老去已忘行止计,病来莫算安危帐。是铁衣著尽著僧衣,堪相傍。
  提起丹霞澹归禅师,在修禅敬佛的业内人士之中或许还是个颇为响亮的名字,但一说到清代的词家金堡,当代人大抵会茫然以对,犹如面对一具莫知其详的出土文物。世间事就是这么奇怪。许多卑格贱行的丑类只因做得几篇风情招摇的浓词艳赋,便为小资一族冠以“其人可废,其文不可作废”的名目狂加吹捧,与之形成一个巨大的反差,那些身无媚骨、意不谐俗的英才俊杰却被冷漠地遗忘。金堡无疑属于后者,其出类拔萃的品格被湮没于天昏地暗的乱世,心如磬石地效忠于大厦倾颓的旧王朝更注定了他生前寂寞,死后孤独。
  “可惜龙泉剑,流落在丰城。”昔有龙泉宝剑被埋没于豫章丰城的狱底废墟,却有一股凌厉的紫气冲天入云,终为世人惊见。悲哉金堡,其命何异于龙泉被弃?壮哉金堡,其才亦将似龙泉重现。翻开浩繁如海的清词卷轶,前后寻觅、上下求索,我们的目光再不能错过“金堡”二字。有此非常之人,生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为非常之词。他的人与他的词是我们这个冬夜值得一书的奇遇之一。怎样来认识金堡呢?莫若从他的这首《满江红•大风泊黄巢矶下》说起。
  词牌名《满江红》已是耳熟能详,但每一次与之目接,仍会给我们一种碧血飞霞、丹心映日的感觉。这是壮士之歌,自然得由壮士来唱。无此胸襟情怀者偷仿滥制,只能成为“画虎不成反类犬”的四不象。
  “黄巢”亦不算是个生僻的名字,作为唐末农民起义军的首领,黄巢除了一马当先的抗争精神为人所赞颂,他还另有两首别开生面的咏菊佳作被传诵至今。其一云:“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其二云:“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诗如其人,端的是好劲道,好气魄。但黄巢矶却是个有些云深不知处的古地名了。据宋代方信孺《南海百咏·黄巢矶》中的小序云:“在清远境上,波涛激湍,白石凿凿,相传黄巢覆舟处也”,则广东的清远可为黄巢矶的疑似地界之一。与方信孺同时代的诗人杨万里亦有相关题咏《过黄巢矶》:“黄巢矶与白沙滩,只是闻名已胆寒。自笑南来三换岁,一年一度犯惊湍。”极言黄巢矶狰狞险恶。
  几百年后,词僧金堡也成为了黄巢矶的过客。《大风泊黄巢矶下》,只这标题已透出三分劫数,七分杀机。
  “激浪输风,偏绝分、乘风破浪。”金石之声哀以闻,第一感觉已是如此刺激强烈。“激浪输风”的“输”字极是新奇,“大江东去浪千叠”,激浪的气概与阵势向为豪放派词人所推奖称羡。然而“风流犹拍古人肩”的金堡却说:“激浪输了,败于与罡风的博击中。”这真一语惊人,无限伤心!“乘风破浪”始见于《宋书•宗悫传》:“悫年少时,(叔父)炳问其志,悫曰:‘愿乘长风破万里浪。’”诗仙李白更有响遏行云的高歌——“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青年时代的金堡必定也是豪情英发、心怀天下,为了实现理想,不惧披荆斩棘,勇往直前。然而曾经的“乘风破浪”,曾经的“横槊赋诗”,曾经的“击楫中流”,都与今天的自己彻底无缘了。“偏绝分”何出手太重,“绝分”已是在跟旧日的灵魂生离死别,却又加上一个“偏”,英雄到此也应泪下沾襟,此中的不甘,此中的酸痛,未经千磨万击者绝难道出。
  虽已绝分,却未绝念。“滩声战,冰霜竞冷,雷霆失壮。”在作者的内心深处,他始终忘不了那些充满刀光剑影的峥嵘岁月。站在黄巢矶边,听滩声他会想到战场,看寒水他会想起冰霜,人生的酷烈冷峻已达到极致,面对风浪之间的这场生死恶斗,连强悍的雷霆也失去了威力与光芒。
  接下来的两句堪称咏史精笔。“鹿角狼头休地险,龙蟠虎踞无天相。”词中的“鹿角狼头”是四川省瞿塘峡一带的滩名,杜甫诗:“鹿角真走险,狼头如跋胡。” 而“龙蟠虎踞”则几乎成为南京的标签。晋吴勃《吴录》记载了此词的由来:“刘备曾使诸葛亮至京,因睹秣陵山阜,叹曰:‘钟山龙盘,石头虎踞,此帝王之宅。’”作者以“瞿塘峡”与“南京”借喻黄巢矶,然则任是“鹿角狼头”也好,任是“龙蟠虎踞”也罢,一个“休地险”,一个“无天相”,成败终不是人力所能裁夺,心比天高可奈天不助我。
  当年黄巢过此,不是也有过覆舟之难么?虽然那一次并无生命之险,黄巢所率领的起义军甚至一鼓作气地攻下了广州,然而覆舟之际便是失败之兆。一代英豪因时运不济而不得善终。“问何人、唤汝作黄巢,真还谤。”是谁将此地唤为“黄巢矶”呢,究竟是历史上真有其事?还是后世对黄巢不自量力的无情讥谤?
  “雨欲退,云不放。海欲进,江不让。”这难解难分的雨与云的纠葛,这惊心动魄的海与江的较量。若将大自然作为一面镜子,现实的人生竟也不失分毫。一样有不放不让的咬牙切齿,一样是有进无退的冲锋对峙,短短十二个字可谓此词的词骨,传神入味地写尽了作者的身世之感。
  王夫之《永历实录·金堡列传》有记:“(金堡)为诸生时,孤介旷远,不屑为时名。弱冠,博通群书,熟知天下利病。文笔清坚,度越溪径。应崇祯丙子乡试,五策谈时政,娓娓数万言,危词切论,直攻乘舆无讳。主者奇之,举于乡。闱牍出,天下拟之罗伦廷对。”从这段文字中我们获得了对于金堡的第一印象。好读书、忧国事、任意气、藐权贵,其文章一如其性命,二十出头的金堡已崭露头角,令天下为之瞩目!
  考中进士后,金堡被授山东临清知州。他“揭发奸猾,安抚流离”,深受百姓拥戴。临清有盗贼聚众数万,严重危害地方,金堡只带了几个下属亲抵盗贼的老巢,被他的赤诚与勇义所打动,作恶多端的盗首居然流着眼泪“叩头请死”。金堡不费一兵一卒便做成了这样一件造福于民的大事,但他耻于邀功,此后绝口不提。
  如果说临垒抚盗展示了金堡智勇双全的一面,与入驻临清的山东总兵刘泽清道路相争则展示了金堡嫉恶如仇的一面。手握重兵的刘泽清横行临清、荼毒人民,金堡“抗言责之”,刘泽清为此怀恨在心。某次,刘泽清与金堡的车骑在街上碰了个正着。将金堡视为属吏的刘泽清满以为金堡会下车让道,谁知金堡却是岿然不动。大为光火的刘泽清抓过金堡的车夫就是一顿暴打,金堡也抓过刘泽清的车夫如法炮制。这来刘泽清可真恼羞成怒了。气势汹汹地纠结了军队就要围攻金堡。曾为金堡招降的盗首得到这一消息后,即刻率众来救,加上自发而来的百姓,总人数不下十万,竟将刘泽清的部队围了个水泄不通。慌乱失措的刘泽清只得屈意求和,金堡单骑往见,与刘泽清歃血为约,许诺不犯临清一草。一场天大的危机似乎得到了圆满的解决。但金堡的上司却吓了个半死,这位鼠胆惶惶的先生哭笑不得地对金堡说:“君自不畏祸,勿贻我辈忧。君姑以疾请假归,需大用,可乎?”金堡愤而解职。“临清民哀号送之,数百里不绝。”
  解职后的金堡照理是个身轻无事的闲人了。然而他虽无事,国家却出了大事。明清易鼎,“匹夫有责”的金堡岂会袖手旁观?杭州起兵抗清失败后,金堡抛妻别雏投奔浙东鲁王。因见鲁王无远大之志,又远走福州投奔唐王隆武。谁知隆武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一根直肠通到底的金堡被隆武弃用,其根源便在于金堡竟然上书弹劾对隆武有拥立之功的南安侯郑芝龙!离开隆武后金堡将一腔复国热血倾注到了桂王永历的身上。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国已不国,金堡却还是从前的金堡。在永历朝中,金堡的官职为兵部给事中,即兵部言官,言辞犀利的金堡有“虎牙”之称。这一回,他的逆耳直谏为他招来了大祸。锦衣卫指挥使马吉翔对金堡仇视已久,伺机向永历“告发”了金堡“一党”的“当死十大罪状”。头昏脑涨的永历对此全无主意,但凭锦衣卫酷刑拷讯。金堡因此“黦(音yuè,义为黑色)血冲胁脊,几死者数四。”后在群臣的过问与干涉下终于幸免一死,被发配守戊荒远的贵州清浪卫。那时他的左腿已被打折,成了一个行动不便的残疾人。
  去贵州要路经桂林。在好友兼恩人瞿式耜的帮助下,金堡在桂林住了下来。此时的他已是闲云野鹤无心世事,只以《庄子》及佛教典籍消度浮生。然而就连这样的日子也是奢侈。清军攻陷了这座美丽宁和的城市。金堡失去了他最后的精神(也是物质上)的家园。别无选择,他落发为僧。
  一个人的乱世,一个人的悲剧。同时也是千万人的乱世,千万人的悲剧。如果说这个悲剧在金堡的身上烙上了尤为深重的色彩,那是因为“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突出的个性与过洁的品格只能成为悲剧中的悲剧。
  俱往矣,金堡的豪壮与金堡的悲烈已烟消云散。世间已无金堡其人,只有借山野衲、茅坪衲僧、跛阿师(僧人金堡的自称)。“早堆垝一笑,万机俱丧。”堆垝同“堆豗”,为困坐貌。虽然笑得并不开心,笑得十分孤苦,毕竟也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一番辛苦为谁忙,一身赢得是凄凉!如今是真正意义上的万机俱丧,四大皆空了。他仰天长叹,目光淡定地吟出“老去已忘行止计,病来莫算安危帐。”我老了,往昔的行止起落已懒得回想,留得这样一副多病多灾之躯,再不能为国家的存亡兴废献策献力。
  如果你们一定要问,问我是个什么样的人,问我从何而来,去往何方?就请听取我最后的回答:“是铁衣著尽著僧衣,堪相傍。” “铁衣著尽著僧衣” 出自传说中的黄巢《自题像》诗:“记得当年草上飞,铁衣著尽著僧衣。天津桥上无人识,独倚栏干看落晖。”根据正史的记载,兵败后的黄巢自杀于泰山下的虎狼谷,可野史却津津乐道于这位末世枭雄 “遁免后祝发为浮屠”,且还写有这么一首活灵活现的感怀身世之作。“铁衣”为铠甲,亦即战袍。当“铁衣著尽”时便是著无可著了,于厌伤之中隐有一种藕断丝连的追惜。然而僧衣已经上身,是时候了,就跟那往日的影子一了百了吧。可惜自从出家为僧后,我连一个知心知底的朋友也没有。若能寻到唐时的黄巢,我们这两个意气相投的人倒可以作个依傍。
  看似超然物外,其实仍有不屈不降之气。号为澹归,哪得澹归!难怪金堡的遗著《徧行堂集》终因“语多悖逆,图谋不轨”而被清政府禁毁,那时澹归禅师已圆寂九十六年,他所主持过的丹霞寺却遭到了清廷的血洗,僧徒为此殒命者多达五百余人。澹归泉下有灵,不知作何反应?可会重树反帜,重燃壮心?!
  

 2、 风流子·上元风雨
  东皇不解事,颠风雨、吹转海门潮。看烟火光微,心灰凤蜡;笙歌声咽,泪满鲛绡。吾无恙,一炉焚柏子,七碗覆松涛。明月寻人,已埋空谷;暗尘随马,更拆星桥。素馨田畔路,当年梦、应有金屋藏娇。不见漆灯续焰,蔗节生苗。尽翠绕珠围,寸阴难驻;钟鸣漏尽,抔土谁浇?问取门前流水,夜夜朝朝。
  想起古人过节,真是极风雅、极隆重、且又极华美的事情。花朝、上巳、清明、端午、七夕、中秋、重阳、冬至、腊八、除夕……拉拉杂杂地罗列开来,却还没有说个周全。这些节日不但名字起得漂亮大方,内容也奇巧丰饶,真个名至实归,令人心神大畅。话到嘴边,偏生漏掉了一个顶顶要紧的佳节,那便是正月十五的元宵,也就是此词所描写的“上元”。关于元宵的来历向有众口纷纭的多种版本,其中的一个便源于道教的“三元”之说。道教有上元天官、中元地官、下元水官三位元神分掌天、地、水,其诞辰分别为正月、七月、十月的十五,故此称做上元、中元和下元。顾名思义,上元节是给上元天官庆贺生辰。因上元天官喜乐,人间乃张灯结彩开放夜禁。
  元宵是新年的第一个月圆之夜,中国是个讲求吉祥如意的民族,对于这一开年妙节的重视自是不言而喻了。香软濡滑的汤圆、明迷瑰逸的烟花、以及当头那轮开得满满的皓月,无不构成了元宵摄人心魄的魅力。然而以上种种都还算不得元宵最大的魅力,元宵的魅力之最便着落于一个“灯”字。要不怎么将元宵呼为“灯节”呢?极喜欢北宋词人周美成的《解语花·上元》,这里抄录了上半阙,来看清真居士的元宵是怎样一番绝代风华!
  “风消绛蜡, 露浥红莲,灯市光相射。桂华流瓦,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衣裳淡雅,看楚女、纤腰一把。箫鼓喧,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
   景美天佳,灯艳人姝,有此元宵,直叫千金无色、珠琲掉价!然而美成作此词时,怕是也有几分“玉京曾忆昔繁华”的心境了,因此到了词尾,匆匆竟以“惟只见、旧情衰谢”作为收煞。
   “君看今日树头花,不是去年枝上朵。”周美成到底是个有福的人,竟还有幸目睹了盛世末年那回光返照的浮华。李易安生在周美成之后,人世的浮华她也未尝不曾领略,可她终归来迟一步,一样是写元宵,在追忆“中州盛日”的同时,她的笔下更有一种兵荒马乱的阴霾。她的心中有血,眼底有泪,这是没有经历过靖康之耻的周美成所难以感同身受的。易安的《永遇乐》如此写来:
  “落日熔金,暮云合壁,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
  写到这个份上,元宵还能算是个佳节吗?词人失落、惊惶、凄愁,对未来不敢有一丝的乐观。她甚至是怕了这个节日了,因为这个节日不仅不会给她带来舒寒解冻的春意,反给她带来了风雨难期的焦虑。
  “流泪眼对流泪眼,断肠人对断肠人。” 如果说易安的时代还犹有半壁江山可作寄望,金堡的时代却是金瓯碎毁故土尽失了。国亡后遁入空门的金堡又是怎样度过他的元宵节的呢?请看他的《风流子·上元风雨》。
  “东皇不解事,颠风雨、吹转海门潮。”“东皇”又称“东君”、“青帝”,乃司春之神。开了年,立了春,原以为冰雪肆虐的冬天就要成为过去,原以为融融泄泄的元宵会唤醒沉睡的希望。然而并不是这样,希望之花才刚露头便惨遭摧折。难道东皇不明白这是一年只得一度的元宵吗?不明白世人将在这个特殊的夜晚许下美好的心愿?不明白为人间带来新春的欢乐是他义不容辞的职责?但他却是如此麻木不仁。吝于赐福也还罢了,居然还要添乱作恶,号令狂风暴雨一起出动,将海口的元宵变得汪洋狼籍,仿佛潮淹海门,涛哭浪号!
  好好的一个灯节是不成样子了。“看烟火光微,心灰凤蜡;笙歌声咽,泪满鲛绡。”在无边风雨之中,绚烂的烟火失去了艳异的色彩,绘有凤鸟的蜡烛已烧残成灰;匝地的笙歌转喜为悲幽咽如泣,一张薄薄的鲛绡怎能将汹涌的泪泉吸净?“心灰凤蜡”妙在一语双关,烛心灰萎与人心灰萎是何其相似。希望越是燃烧得浓烈,失望越是来得不是时候不堪承受。李义山“春心莫同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庶几可以为之譬解。亦或“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那份伤感中的坚执尤为难能可贵。“鲛绡”是诗词中常见的名词了,原意为鲛人(鱼人)所织之绡。南朝小说集《述异记》有云:“南海出鲛绡纱,泉室(鲛人)潜织,一名龙纱。其价百余金。以为服,入水不濡。”后世渐成为手帕的美称。宋代大诗人陆游在《钗头凤》一词中有绸缪好句:“春如旧,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鲛绡本为吸水性极强的丝织物(“入水不濡”,不愧是出自美人鱼之手),然而在一往情深者发乎肺腑的泪波浸染下,它却湿得体无完肤、一塌糊涂!
  尘俗之人如此毫无节制地流泪似乎无有不可,然而一个出家人呢?既已剪断三千烦恼丝,何以还会自取其扰大失常态?金堡倏然惊觉,复又风清云淡地一笑:“吾无恙,一炉焚柏子,七碗覆松涛。(我能有什么事呢?闲来不过参参禅,喝喝茶罢了。)”“柏子”是柏树的果实。柏质常青,故为佛院喜栽。僧人以柏子焚香以佐清修,跟人间烟火还真是两种滋味。“松涛”为茶水倒入碗盏的响声,以其有如松林涛响得此佳喻。“一炉柏子参禅味,七碗松涛觅梦痕。”已故的中国佛教协会会长赵朴初曾写过这样一联饶有风致的诗句。
  柏香与松涛均为淡而有韵之物,它们却始终不能消释金堡心内的积郁。“明月寻人,已埋空谷;暗尘随马,更拆星桥。”他用模糊的泪眼越过清寂的窗户,寻找那一轮光丽鲜秀的明月,然而明月已经永沉空谷:他骑着梦想的骏马去追逐璀璨如星的灯火,灯火却如七夕之后的鹊桥烟散云消。
  寻不见的明月,忘不掉的明朝。哪怕星桥已断,耿耿魂思还绕!
  “素馨田畔路,当年梦、应有金屋藏娇。”字里行间寄托遥深,伤美人以怀故国,叹宫室以哀社庙。素馨本名耶悉茗,原产印度,后移植于我国南方地区,为常绿耐寒灌木,初秋开花,洁白清香。“素馨田畔路”所指为何呢?这得从素馨斜说起。据清人屈大均《广东新语》记,素馨斜“在广州城西十里,南汉葬美人之所。有美人喜簪素馨,死后遂多种素馨于冢上,故曰素馨斜。至今素馨酷烈,胜于他处。以弥望悉是此花,又名曰花田。”由此可见,“素馨田畔”与紧跟其后的“金屋藏娇”是两个很能给人带来美感的典故。“金屋藏娇”就不再罗嗦了,汉武帝人小鬼精灵,愿得表姐阿娇为妇,允诺金屋藏之。如果说“金屋藏娇”表露了钟情之至,“素馨田畔”则写出了透骨酸凉。美人萎谢,徒留香冢;金屋成墟,谁吊遗踪?
  生前已不可为,死后又当如何?在另外一个世界,我们的未了之愿、难酬之志会得到满足与补偿么?“不见漆灯续焰,蔗节生苗。”死后也是一样地幽暗晦昧。“漆灯续焰”颇有些灵异,明人张岱的《夜航船》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沈彬有方外术,尝植一树于沈山下,命其子葬己于此。及掘,下有铜牌,篆曰:‘漆灯犹未灭,留待沈彬来。’”“蔗节生苗”应当不难理解,蔗苗繁盛,这是见惯不惊的一种自然现象。然而词人却说,非但传说中的漆灯不能继明,就连极普通的蔗节也不再萌发新苗。是这样一种生机全灭,是这样一种悲恸绝望。
  为什么复兴之梦会付与劫灰呢?“尽翠绕珠围,寸阴难驻;钟鸣漏尽,抔土谁浇?”“寸阴”形容时光短促,“抔土”字面上的意思是一捧土,诗文中时常引申为坟墓。“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这是“初唐四杰”之一的骆宾王在《讨武檄文》中所爆发的一声有如惊雷的诘问。对于热衷于翠绕珠围的君王,忠臣义士的节烈面孔那是既乏味又无趣。行乐追欢惟恐不及,哪还均得出多余的心思来图谋江山社稷?明朝亡后南明亦亡,如此之短的时间内两次国破,希冀的火光才微微一现便被粗暴的手指生生掐灭。丧钟鸣响,更漏已尽,在夜的最深处,是否依然有人守望着那一座还魂无术的荒墓,再浇上一杯以心血酿成的烈酒?
  “问取门前流水,夜夜朝朝。”词人在暗夜中忧然自语。“门前流水”始见于《旧唐书•方伎•一行传》:“初,一行求访师资,以穷大衍,至天台山国清寺,见一院,古松十数,门有流水。一行立于门屏间,闻院僧于庭布算声,而谓其徒曰:‘今日当有弟子自远求吾算法,已合到门,岂无人导达也?’即除一算。又谓曰:‘门前水当却西流,弟子亦至。’一行承其言而趋入,稽首请法,尽受其术焉,而门前水果却西流。”这仿佛只是一个有关修行的励志故事,但却不止于此。僧一行行遍万水千山求访名师,出乎意外,名师竟也在胸有成竹地等待他的到来。“门前水当却西流,弟子亦至。”这位心算专家当真料事如神啊,此言一出,僧一行即刻“惊艳”登场。一个得承衣钵,一个喜收高徒。功德圆满,令人称奇。
  然而一行自一行,金堡自金堡。在“不见漆灯续焰,蔗节生苗”的恶劣环境下,金堡的等待岂不如同“等待戈多”一样荒诞不经毫无价值?唐王隆武与桂王永历何尝拿他当回事呢?那年他才过而立、血气方刚,“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去追随这两个无德无道的昏君,救国复明不成,反倒差点因之失去生命。即令如今已为方外之人,当日蒙冤经受的那场酷刑仍然不肯放过他衰朽的躯体,“龙钟如许,过头拄杖,缓步难前”,如此一副惨不忍睹的自画像便是他忠君爱国的回报?!
  “愚忠”、“迂腐”,有人或许会如此评判。换成时新一些的形容,则可冠以“二百五”、“蛋白质”等朗朗上口的称号。然而我们能够轻而松之地作出这样的结论,我们有此资格作出这样的结论吗?我们可以坦然承认自己爱错了人,表错了情,却绝不可以承认自己爱错了国,表错了爱国之情。对金堡而言,无论出世入世,不管身在何方,故国家山始终都象素馨美人一样珍留于心、不离不弃。此词最令我们感动之处,也正是词人这片滔滔长流的爱国之心,爱国之情吧。今人动辄即言“学会放弃”,却不肯细加思量,哪些事物是我们放弃不得,放弃不起的?真已一去不回头了吗?那个为了理想而一拼到底的年代,那个为了所爱而万死不辞的年代?
  “问取门前流水,夜夜朝朝。”谁还询问着故乡的消息,在冰天雪地的清晓?谁还守护着光明的憧憬,在月隐灯灺的元宵?休言此意无人会,独自憔悴感风霜。三百年前的那一夜,三千年后仍将伤透伤心人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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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V.1]初来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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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3-31 09:54 | 显示全部楼层
好多内容,看了一半,过后再看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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