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 波涛汹涌,血色纷飞。那些鲜红的液体,仿佛燃烧的火焰,呼啸着,呐喊着,翻卷着,似乎要将他灭顶吞没。 内心里一个激灵,他倏然睁开双眼。 血海无边,何处是岸?
血刀门在江湖中绝对算不上名门大派,追溯起来,但却是渊源悠久。自昔年血刀老祖之后,渐渐没落。及至明末,掌门燕竹青率众随戚将军抗倭,以血刀力克倭刀,立下汗马功劳,得将军赏爱,一时名声大噪,血刀门得以重振声威。 民国27年1月8日,除二掌门英年早逝外,血刀门现任大掌门燕飞及门下34人,一夜之间被人毒杀,三当家爽三及镇门血刀失踪,血刀门惨遭灭门。 江湖有传,三当家爽三毒杀全门,携血刀投了日本人,至此,江湖上掀起又一轮腥风血雨。
睁开眼,那些鲜血顷刻间荡然无存。 眼前袅袅雾气和身下一池热水让他感到了自己的真实存在。 他知道,很多人想杀了他,可他每天仍旧能够睁开眼睛看到新鲜的太阳。他的大师兄和那些同门兄弟是再也看不到这一切了,如今他们已葬身冰冷的泥土之中,而他,却惬意地浸泡在一池热水之中,这就是做人的区别。 这一切除了自己的头脑,还要靠它——他伸出手摸了摸身边那把沉甸甸的刀,刀身很厚重,这种厚重的感觉让他心里很踏实。
自二当家英年早逝,三当家爽三在血刀门可谓一人之下众人之上,是血刀门的顶梁支柱。如今,他一招抽梁换柱,血刀门顷刻间坍塌崩落。 江湖中仁人志士开始了对爽三的一轮又一轮的追杀,无奈爽三其人行事谨慎深居简出,且刀不离身;——爽三空手功夫平常,平生武学皆在一把刀上,刀法自昔年大刀王五之后,绝对在江湖前三。可以说,刀就是爽三的命,离了刀,爽三就只剩了半条命。 因了刀法的精湛和行事的谨慎,爽三数次化险为夷,数次的追杀也均以失败告终,反倒损失了不少好手。提及此事,江湖中人莫不扼腕叹息气愤难抑。
或许是因为浸泡太久,或许是起身太猛,他站起来的时候,稍稍有些晕眩。 池子的另一端,两个手下急忙站起身。他摆了摆手,两人无声地走了出去。 诺大的澡堂空无一人,来之前事先已经清了场,只留下了一个搓澡的老头。 他走到池边的躺椅上躺下来,把刀靠在茶几旁,两只脚舒服地架在脚凳上。 老酒已经把茶壶茶杯摆上,当着他的面,启开一罐新茶,泡上两杯,然后拿起其中一杯,轻轻吹了吹,浅饮了一口。 他看着老酒粗大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将茶水咽了下去,然后把杯子收了下去。老酒转身的时候,不留神把刀碰倒了,刀磕在光滑的地面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他低低骂了一句,抬脚将老酒踹了出去。老酒赤裸的身子摔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音,跟刀的声响相映成趣。 老酒狼狈地爬起身,唯唯诺诺地赔罪着,诚惶诚恐地双手捧起刀,小心翼翼地放在墙边的长凳上,然后一瘸一拐地退了出去。 老酒再次回来的时候,肩上搭了一条长长的毛巾。
老酒的手触在皮肤上,有一种砂砾般的粗糙感,痒痒的,很舒服。 他抓住老酒的手,那双手骨节粗大,结满老茧,皱纹密布,手指却很修长。 “老酒,你练过武功吗?” 老酒笑了笑,摇了摇头,仿佛在听一个笑话。 “你的手看起来很有力,功夫都在手上了,这么多年,就靠这双手吃饭了。” 老酒使劲地点点头,仿佛遇到了知音。 他放开老酒的手,任那双手在自己身体上游走。轻重缓急,起伏跌宕,老酒此时俨然是高山流水的俞伯牙。 他吁了一口气,慢慢闭上眼睛,享受着老酒的弹奏。 “老酒,你知道我吗?” 不用睁眼,他知道老酒一定在鸡琢米般地在点头。是啊,现在有谁不知道爽三爷的呢? “其实我跟你一样,”他像是跟老酒在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我也是靠手吃饭的,但只靠手,就只能跟你一样,还得要用这个,”他想抬起手指下脑袋,忽然觉得很慵懒,就索性放弃了,他相信老酒会明白。 他睁开眼,老酒正一脸虔诚地听他说,于是又满意地合上了眼。 “唉,我那个大师兄就是缺少这点。”他的语气里有一种酸楚,有些说不下去了。 老酒的手也停顿了一下。 “这怪谁呢?怪我心狠手辣吗?大师兄武功高强,可是缺乏心机。做人要懂得审时度势,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霍元甲怎么样?津门大侠!得罪了日本人,到头来还不是被收拾了!何况是血刀门!” 两个手下在门外探了下头,又缩了回去。 “日本人要大师兄去做教头,大师兄就是不给面子,还打伤了日本忍者。比武切磋,输赢那么重要吗?还扯上了民族大义!不给日本人面子,你就能好过吗?” 他忽然很想说话,不管这个老酒能不能听懂,只要他有双耳朵就好。 “老酒你不知道,大师兄居然背着我,暗地里跟精武门的陈真勾搭上了。这么多年我跟着他,就像是一条狗,可他居然背着我!我劝他,他不仅不听,居然还骂我,居然打了我的耳光!!”,他的脸上浮起一抹残忍的冷笑,当时的情形噩梦一般又开始出现。 “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
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老酒的手轻缓地拍打着,仿佛是一种安慰,他慢慢平复下来。 “都想杀了我,我是汉奸国贼,人人得而诛之,呵呵。”他冷笑着,“好啊,来啊,来杀我啊,三爷就在这里,三爷就等着你们来杀,只要你们有本事。——不过是些有勇无谋之徒,匹夫之勇,何足挂齿!结果不还是来一个灭一个,想取三爷的命,没那么容易!” 老酒的手,不易觉察地颤抖了一下。 他顿了下,语气有些凄凉,“老酒,你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的吗?”他自顾自地说着,“不敢喝不敢抽,不敢赌不敢近女人,男人所好,几乎泯灭,就剩下泡澡这一口了。” 热热的水包围着他,像情人温暖的拥抱。老酒的手轻轻拍打着,他觉得自己慢慢漂浮了起来,慢慢飘离了尘世,向红尘之外深深地飘落,飘落。 “真好.....”他梦呓似的,“我就喜欢....泡澡,这里暖和、踏实......没人能杀了我......所有人......都是光着的,没有刀,也没有.....枪.....”他似乎又看到了老酒赤裸丑陋的身体,“老酒,你.....你他妈的.....就像是一只.....剥了皮的.....大虾......呵呵......” 老酒停下手,静静地看着他,慢慢取下肩上的毛巾,在他身上仔细地擦拭着,倾听着他均匀起伏的鼻息。 老酒直起身,活动了下手腕,慢慢将毛巾缠上了他的脖颈。 他的手往旁边抓了下,只抓住了一把湿漉漉的空气。那把刀正静静地躺在墙边的长凳上。
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老酒因用力而扭曲的脸,甚至老酒的汗珠滴到他的脸上,他都没有眨一下眼。 老酒的手真的很有力。 老酒伏在他的耳边,像老朋友般窃窃私语:“记着,没有练过功夫,也是可以杀人的!” 许久,老酒站起身,轻轻地说: “我知道,你很想知道我是谁派来的;其实真没人派我来,我就是一搓澡的下九流。——为什么杀你?就像你自己说的,你这种人,人人得而诛之!” 而后,老酒伸出手合上了他的双眼。这双眼睛,这次再也不会睁开了。 老酒在水池里洗干净手和毛巾,将毛巾搭在肩上,一瘸一拐蹒跚着走了出去。 “三爷洗得了,要睡会儿,不要让人打扰!”老酒头也不抬地对那两个手下说道。 两人伸头往里看了看,三爷正仰卧在躺椅里,看上去很安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