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屏无语撚云篦】
正值春末,雨像被篦子细细密密篦过,铺张得漫天漫地又丝缕清晰。
那执篦子的手必上了年岁,有对万事呵护的轻缓。
总觉得篦子自有一种隔人的静,直挺的梁骨,朴素的篦齿,呆在妆台上,肃然看你。 外祖母有一个象牙作筋骨的篦子,更隔人。
儿时偶尔去外祖母家小住,便伴着她抵足而睡,似乎每天绝早她就起身了。 我就着透纸黎光看她从老髹漆的梳妆匣里拿出篦子,一下一下缓缓篦头,再急火的早晨也这样缓,连辰光也篦得齐顺静气了。
我等她做早饭时,就掀开蚊帐趴在老旧的樟木书桌上,瞧梳妆匣里都有些什么宝贝。
木匣深褐色地子上描着彩漆,不知名的五彩鸟儿停在桃花枝头,还以金漆勾线,炽艳里隐喻着富贵气。 唯漆面上一层陈色,以及边角处磕坏了露出黑黄的旧腻子,折损了它的精致。 拎起铜搭扣,匣盖内里的镜面流光乍泄,几欲晃花了我的眼。 匣里并无长物,一根素银簪,两枚豁了口的老玉玦,一把象牙骨的篦子,而已。 连折好的一块手绢都只是方格棉质的,不是我想着的绫罗绸缎。
这会儿屋外也大亮了,镜子将那透窗跃进来的光映得迷离,还一晃一晃,亦成了陈旧的水色,微凉。 篦子的象牙白已经有些微陈黄,梁骨上雕刻着一个精巧的仕女,拈花自照。 篦齿仍旧竹制,一半密,一半疏。我觉得头痒,便篦一篦吧。 先使疏的那一半,由发根起,尚未到发梢已经滞涩了。 再换,手里“大开捭阖”地刮下来,竟缠夹得头皮生痛,发丝也扯掉了几根。
外祖母由门口的光里入来,冲我笑,接过篦子轻缓地在我头上拢,袖里犹裹挟着一股清甜的粥饭味。
外祖母一下一下给我篦头,蓬头顽劣的我渐渐柔顺如发。
写至此,忽然觉得篦子不再隔人,是与粥饭一般的衣食人生。隔人的或是前世?如外祖母的出身。
髹漆的梳妆匣、素银簪、老玉玦、象牙梁骨的篦子,都是外祖母的出身。
那时,她像诗词里“云篦”,纤弱成了鬓发间的饰物。 “却回娇步入香闺,倚屏无语撚云篦,翠眉低。”初唐李珣《虞美人》里的几句,或可作她年轻时的判语。 云篦一样的是篦子,竟似与人世烟火隔着一般,有的只是涴然情致,娇柔到入了诗画。 外祖父与她门当户对,他们或曾有过一段衣食无忧的好年成,却终于在某一个时期因挣得的这份家业“获罪”。 后来,外祖父早逝,她独自拉扯三个孩子。 于她而言,从云篦到篦子,经过的是岁月。幸而她的篦子并未如《琵琶行》里“钿头云篦”一样,击节而碎。
就是这样一个底事不知的富家小姐经了岁月的包浆后,可一个人扛起一家数口的日子。 仍是那象牙质地的筋骨,有些苍凉陈黄了,却也被日子磨出了许多韧性。 她以篦子的疏密来梳理纷乱的光景,用象牙与竹的韧劲来对抗一切遭际的荒寒,始终静静地与这个世界互看,眼里没有一些儿恣睢。
“篦头要轻轻梳,慢慢篦。”我闭着眼,听到外祖母呼吸停匀,她的手轻缓地,像呵护整个世界一样呵护我的发。 这忽儿,早饭也得了。
如今坐在春雨里,再来想念篦子,竟像做了一个遥迢的梦,有见外祖母从雨里远道而来的倏忽之感。 她冲我微笑呢,冲我打量呢,忽然,鸡初叫了,一摸脚边,床褥冷冷的,没有她。
外祖母走了,那象牙筋骨的篦子也没有了,我还记着篦子的样子和她篦头的模样。 她的手细瘦伶仃的,骨节却突兀着,轻轻拈着篦子,缓缓地,静静地,从发根到发梢,从黑发到白头。 篦得柔顺了,在后脑勺松松地绾一个髻,素银簪子插了,一天就开始了。
想起了,素银簪还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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