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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陈小轩

[作品赏析] 林正三《诗学概论》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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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V.6]常住居民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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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5-22 10:09 | 显示全部楼层
林正三 《诗学概要》十一章:用典

用典之功用
典故之种类
典故之来源
用典之要领
历代诗家之论用典

用典亦称用事,凡诗文中引用过去之有关人、地、事、物之史实,或语言文字,以为比喻,而增加词句之含蓄与典雅者,即称「用典」。用典既要师其意,尚须能于故中求新,更须能令如己出,而不露痕迹,所谓「水中着盐,饮水乃知盐味」,方为佳作。本章根据张正体之【诗学】,及黄永武之【字句锻炼法】二书所论而增益之。并斟酌补入历来各家,有关作诗用事之立论,以为参考。

用典之功用

用典之功用有四,略述于下:

一:使立论有根据––引前人之言或事,以验证作者之理论。即【文心雕龙】所谓「援古证今」也。

如李商隐之【有感】诗:
中路因循我所长,古来才命两相妨;
劝君莫强安蛇足,一醆芳醪不得尝。

其中「蛇足」一词,即引自【战国策】:「楚有祠者,赐其舍人卮酒,舍人相谓曰:『数人饮之不足,一人饮之有余,请画地为蛇,先成者饮之』。一人蛇先成,引酒且饮,乃左手持卮,右手画蛇曰:『吾能为之足』。未成,一人蛇成,夺其卮曰:『蛇固无足,子安能为之足』,遂饮其酒」。李诗即以此作为引证,使为立论之根据。(以喻勿另生枝节也)

二:方便于比况和寄意––诗中有不便直述者,可借典故之暗示,婉转道出作者之心声,即所谓「据事以类义」也。如前「命意」章中苏东坡之【仇池石】一诗,即借蔺相如「完璧归赵」之典故,委婉表达出作者之心意,而不致令受者有太大之难堪。另如【唐诗纪事】卷十六引「宁王李宪见卖饼者之妻明艳动人,而强娶为妾,且十分宠爱。翌年,宁王问『犹忆饼师否?』其妻颔首。宁王召饼师进府,其妻面对故夫,泪流满颊,凄婉欲绝。时有十余文士在座,意皆感动,宁王命做诗以记其事。

王维诗云:
莫以今时宠,而忘旧日恩;
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借春秋息夫人之典故,以显出女人之坚贞,使宁王深受感动,而让其与故夫团聚。(按:典出【左传】,庄公十四年,楚子灭息,以息妫归,生堵敖及成王焉,未言。楚子问之,对曰:吾一妇人,而事二夫,纵弗能死,其又奚言)

三:减少语辞之繁累––诗句之组成,应力求经济,尤其近体诗有其一定之字数限制,用典可减少语辞之繁累。如:

览古 李商隐
莫恃金汤忽太平,草间霜露古今情;
空糊赪壤真何益,欲举黄旗竟未成;
长乐瓦飞随水逝,景阳钟堕失天明;
回头一吊箕山客,始信逃尧不为名。
诗中「长乐」一词乃指汉之长乐宫。【汉书】平帝纪:「大风吹长安城,东门屋瓦飞旦尽」;「景阳钟」之典出自【南史】:「齐武帝数游幸,载宫人于后车,宫内深隐,不闻鼓漏,置钟于景阳楼上,应五鼓及三鼓。宫人闻声早起妆饰」。「箕山客」一词乃指尧之许由也,【庄子】:「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曰:『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又啮缺遇许由曰:『子将何之?』曰:『将逃尧』。又史记:「余登箕山,其上盖有许由冢」。如此利用有限之文字,即将所欲表达之意念,呈现在读者眼前,故可减少语辞之繁累。

四:充实内容、美化词句––用典可使文辞妍丽,声调和谐,对仗工整,结构谨严,而增加外形之美,与丰富之内涵。如:

潭州 李商隐
潭州官舍暮楼空,今古无端入望中;
湘泪浅深滋竹色,楚歌重迭怨兰丛;
陶公战舰空滩雨,贾傅承尘破庙风;
目断故园人不至,松醪一醉与谁同。
其中「湘泪」一词,乃引【述异记】里故事:「舜帝南巡,死于苍梧。舜妃娥皇女英伤心恸哭,泪下沾竹,而竹色尽斑」。「楚歌」一词指屈原「离骚」、「九歌」赋中,指斥令尹子兰之故事。陶公句,借当年陶侃之战功显赫,以暗讽当今之摒弃贤能。贾傅句,借贾谊祠中之蛛网尘封,风雨侵凌景象,而寓人才埋没之感,又切合潭州之地,典中情景,与诗人当时之情景,融成一体,益觉凝炼警策,读之令人顿生无限感慨。

典故之种类

典故之种类有三,即明典、暗典、翻典,分述于下:

一:明典––明典者,令人一望即知其用典也。如:
气春江上别,泪血渭阳情;(杜甫:奉送二十三舅录事崔伟之摄郴州五排)

「渭阳」一词出自【诗经】唐风:「我送舅氏,曰至渭阳」之句,遂以代「舅氏」二字。又如:
邻水延福寺早行 陆游
化蝶方酣枕,闻鸡又着鞭;
乱山徐吐日,积水远生烟;
淹泊真衰矣,登临独惘然;
桃花应笑客,无酒到愁边。
其中「化蝶」一词,典出于【庄子】之齐物论:「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欤!不知周也。俄而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欤!蝴蝶之梦为周欤?」后人遂以「化蝶」或「梦蝶」,借喻为「睡觉」。而「闻鸡」一词则出自【晋书】:「祖逖与刘琨,共被同寝。中夜闻荒鸡鸣,逖蹴琨觉曰:『此非恶声也』。因起舞剑」。此处借为清晨之意。

二:暗典––暗典者,于字面上看不出用典之痕迹,须详加玩味,方能体会。如:
壬辰十二月车驾东狩后即事之四 元遗山
万里荆襄入战尘,汴州门外即荆榛;
蛟龙岂是池中物,虮虱空悲地上臣;
乔木他年怀故国,野烟何处望行人;
秋风不用吹华发,沧海横流要此身。
末句出自范宁【谷梁传序】:孔子观沧海之横流,乃喟然而叹曰:『文王即没,文不在兹乎?』作者以文王之任为己任,故言『秋风不用吹华发,沧海横流要此身』。暗典之使用,只师取前人典故之意,而不用其辞。即【文心雕龙】所谓「虽引古事,莫取旧辞」是也。

三:翻典––翻典者,即反用以前之典故,使产生意外之效果,如:
贾生 李商隐
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虽说贾谊,却反其意而用之。又林和靖之【自做寿堂诗】:
湖上青山对结庐,坟前修竹亦萧疏;
茂陵他日求遗稿,犹喜曾无封禅书。
虽说相如,然反其意而用之也。【艺苑雌黄】云:「文人用故事,有直用其事者,有反其意而用之者,李义山诗:『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虽说贾谊,然反其意而用之矣;林和靖诗:『茂陵他日求遗稿,犹喜曾无封禅书』。虽说相如,亦反其意而用之矣。直用其事者,人皆能之;反其意而用之者,非学业高人,超越寻常拘挛之见,不规规然蹈袭前人陈迹者,何以臻此」。又如李商隐之【任弘农尉献州刺史乞假归京】诗:
黄昏封印点刑徒,愧负荆山入座隅;
却羡卞和双刖足,一生无复没阶趋。
诗中用万般无奈之口气,「却羡」卞和因献璞玉,而双脚被刖之事,以表明作者不甘奴颜屈膝之意,其实何尝真愿斩足,此亦属翻典之类。

典故之来源

典故之来源有四:一为譬喻,二为成辞,三为史事,四比古人。详细介绍于下:

一:譬喻––所谓譬喻,即是将以前之人、地、事、物作为当今之比况。其中又可分为以事喻事,以事喻人,以人喻事,以人喻人,以物喻人等五种情形。如:
别房太尉墓 杜甫
他乡复行役,驻马别孤坟;
近泪无干土,低空有断云;
对棋陪谢傅,把剑觅徐君;
唯见林花落,莺啼送客闻。
诗中「对棋陪谢傅,把剑觅徐君」之句,系引晋代谢安与其侄谢玄相对下棋,及春秋时代吴大夫季札挂剑之故事,以比喻其与房太尉之生死交情,乃是以事喻事之类。又如李商隐之【为有】:
为有云屏无限娇,凤城寒尽怕春宵;
无端嫁得金龟婿,辜负香衾赴早朝。

诗中「金龟婿」一词,乃指做官之丈夫。按唐朝官制为九品中正制,凡品官皆应配龟。三品以上,其龟袋饰金。故后世言做大官之丈夫,即称「金龟婿」。此以物喻人之类也。再如李白之【清平调】之二:
一枝秾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诗中第四句乃引汉成帝宠幸赵飞燕之故事,以比喻杨妃,即以人相喻之例。又如李商隐之【寄令狐郎中】诗:
嵩云秦树久离居,双鲤迢迢一纸书;
休问梁园旧宾客,茂陵风雨病相如。

此诗乃以事喻人之例,据西京杂记云:「梁孝王好营宫室园囿,作曜华之宫,筑兔园,日与宫人宾客弋钓其中」。司马相如游梁园,梁孝王令与诸生同宿。故本诗之「梁园旧宾客」一词即指相如。(按司马相如汉成都人,长于词赋,景帝时为武骑常侍,武帝时召为郎,因通西南夷有功,后拜为孝文园令,因病免,家居茂陵。故有「茂陵风雨病相如」之句)至若杜牧之【金谷园】诗:
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
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

乃是引过去之人,以比喻今事。即引绿珠跳楼之故事,以喻目所见之落花,乃是以人喻物之例。按金谷园为晋时石崇之别墅,崇有妾名绿珠,美而艳,善吹笛。孙秀欲得之,而崇不许,秀因大怒,矫诏收崇。时崇正宴于楼上,介士到门,崇对绿珠云:「吾为尔得罪」。珠泣道:「当效死君前」,乃坠楼死。

二:引用成辞––如岑参之【奉和中书舍人贾至早朝大明宫】:
鸡鸣紫陌曙光寒,莺啭皇州春色阑;
金阙晓钟开万户,玉阶仙仗拥千官;
花迎剑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干;
独有凤凰池上客,阳春一曲和皆难。

诗中「阳春一曲和皆难」之「阳春」两字,乃引用「阳春白雪」之成语剪裁而成。出自宋玉对楚王问:「其为阳春白雪,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十人」。即曲高和寡之意,又如钱起之【送僧归日本】:
上国随缘住,来途若梦行;
浮天沧海远,去世法舟轻;
水月通禅寂,鱼龙听梵声;
惟怜一灯影,万里眼中明。

其中「一灯影」一词,出自佛教之【维摩诘经】云:「有法,名无尽灯。譬一灯燃千百灯,冥者比明,明终不尽。夫一菩萨开道千百众生,令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译为无上正等正觉心)其道意亦不灭尽,是名无尽灯」。作者引此舟中禅灯之光影,比喻日本僧人带法回国,辗转发扬光大之意。

三:引史事––如郑畋之【马嵬】:
玄宗回马杨妃死,云雨难望日月新;
终是圣明天子事,景阳宫井又何人。

诗中「景阳宫井」一词,乃引南朝陈后主之史实,以衬托出唐玄宗之圣明。按景阳宫本为南朝宫殿之名,景阳宫井又名「臙脂井」。隋灭南唐时,陈后主与张丽华、孔贵嫔二妃,匿于井中被获,因又名「辱井」。又如杜牧之【赤壁怀古】: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
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诗中「东风」二字,乃引【三国志吴志】之史实。盖云:「赤壁之役,周瑜用部将黄盖之计,火攻曹操大军。时东风大作,故得成功」。以言周郎之胜魏,实乘东风之便也。
四:引古人为比––如范成大之【虞姬墓】:
刘项家人总可怜,英雄无策庇婵娟;
戚姬葬处君知否?不及虞兮有墓田。

本诗乃就古人相为比喻之例,按【史记】吕太后本纪:「高祖为汉王,得定陶戚姬,爱幸而生如意。欲废太子立如意,不果。孝惠元年,吕太后酖赵王,断戚夫人手足,去眼辉耳,饮瘖药,使居厕中,命曰人彘」。此处乃引项羽之虞姬与汉王之戚姬相为比况。另如王维之【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
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
倚仗柴门外,临风听暮蝉;
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
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

上例第七句以接舆比裴迪,第八句以陶潜自比,以示幽闲与澹泊名利。按接舆者,春秋楚人,姓陆名通,字接舆。昭王时**无常,乃披发佯狂不仕,时人称为楚狂。孔子适楚,楚狂接舆游其门而歌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五柳者,晋陶潜也,潜字渊明,一字符亮。陶侃之曾孙,尝为彭泽令,故又称陶彭泽。郡遣督邮至,县吏曰:「应束带见之」。潜叹曰:「吾焉能为五斗米折腰」,遂弃冠去。世称靖节先生,因其宅边有五柳树,故自号五柳先生。

用典之要领

赋诗作文,原皆不贵用事,钟嵘【诗品】云:「夫属词比事,乃为通谈,吟咏情性,何贵用事?『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风』(曹植杂诗),亦唯所见;『清晨登陇首』(张华),羌无故实;『明月照积雪』(谢灵运岁暮诗),讵出经史?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民初,胡适等倡导文学革命,提出八不主义,其中一条即是「不用典」,然招至许多人之反对,其友江亢致书云:「所谓用典者,亦有广狭之义,饾饤獭祭,古人早悬为厉禁,若并成语与故事而屏之,则非唯文字之品格全失,即文字之作用亦亡……文字最妙之意味,在于用字简而涵义多,此断非用典不为功……」因而使胡适修正其主张。盖如咏史、怀古、讽谏之作,须引故实以为立论之根据,而咏物之什,若只是描写其外表之构造、形态、功用等,则不但情感无法表达,亦且难以成为生动之文学创作。故用典有其不可磨灭之功能,然亦须知道要领,方能恰到好处,而不至勉强凑合堆砌,或过于晦涩而令人难懂。略叙于下:

一:事如己出,浑然无迹––【西清诗话】引杜少陵云:「作诗用事,要如禅家语『水中着盐,饮水乃知盐味』,此说诗家之秘藏也。如『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杜甫阁夜诗)人徒见凌轹造化之功,不知乃用事也。【汉书】祢衡传『挝渔阳槮,声悲壮』;汉武故事:『星辰动摇,东方朔谓民劳之应』。则善用事者,如系风捕影,岂有迹耶!」

二:纯用易见事、易识事––【随园诗话】云:「用僻典如请生客入座,必须问名探姓,令人生厌。宋乔子旷好用僻书,人称孤穴,诗人当以为戒」。盖做诗原以运用文字技巧之白描为上乘,用典乃不得已手段,故必须选用人人皆知之典故,若引用过于深奥之典以矜才博,使读者无法了解,则诗意焉表达,又如何能引起读者之共鸣。且僻事宜实用,以使读者易于了解;熟事宜虚用,方不至变成老生常谈。如前之【赤壁】诗等。

三:引用典故须加剪裁,期能切中题旨––如一味囫囵堆砌而不能脱化,即古人所讥之「故纸堆中讨生活」是也,更有何诗意可言。试看刘禹锡之【蜀先主庙】:
天地英雄气,千秋尚凛然;
势分三足鼎,业复五铢钱;
得相能开国,生儿不象贤;
凄凉蜀故妓,来舞魏宫前。

诗中「三足鼎」与「五铢钱」乃是两则故实,「三足鼎」系指诸葛亮隐居于隆中,刘备三顾茅庐,诸葛亮分析当时形势,策划「蜀、魏、吴三足鼎立」事。「五铢钱」乃是汉武帝所铸之钱,所谓「业复五铢钱」,即寓有「复汉」之意也。又如李白【听蜀僧浚弹琴】诗中,「客心洗流水」一句,乃是引用「高山流水」之成语剪裁而成。语出【列子】汤问:「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钟子期曰:『善哉!峨峨乎若泰山』。志在流水,钟子期曰:『善哉!洋洋乎若江河』。伯牙所念,钟子期必得之」。故后世称乐曲高妙曰「高山流水」。

四:典故有涉及讽刺讥笑或过于恭维者,皆不宜引用––盖以典讥人有失温柔敦厚之旨;反之若恭维过当,则有失作者之身分与人格。如杜甫【敬赠郑谏议十韵】:
谏官非不达,诗义早知名;
破的由来事,先锋孰敢争;
思飘云物动,律中鬼神惊;
毫发无遗憾,波澜独老成;
野人宁得所,天意薄浮生;
多病休儒服,冥搜信客旌;
筑居仙缥缈,旅食岁峥嵘;
使者求颜阖,诸公厌祢衡;
将期一诺重,欻使寸心倾;
君见穷途哭,宜忧阮步兵。

诗中只赞郑之诗词而不及其谏诤,方不至过分恭维而失作者身分。
以上为用典之要领,总之学有余而约以用,始称得上善于用典;意有余而约以言,始称得上善于措辞。诚如【文心雕龙】所言「综学在博,取事贵约,校拣务精,捃理须核」是也。以下更摘录数则前人之有关作诗用典之论述,以供参考。

历代诗家之论用典

文章当从三易:易见事也,易识字也,易读诵也,(沈约:沈隐侯集)

邢子才曰:「沈侯文章用事,不使人觉,若胸臆语也」深以此服之。(颜之推:颜氏家训)

作诗用故事,以不露痕迹为高,昔人所谓使事如不使也。盛庶常如梓谓杜诗「荒庭垂橘柚,古壁画龙蛇」,皆寓禹事,于题禹庙最切。「青青竹笋迎船出,白白江鱼入馔来」,皆养亲事,于题中扶侍字最切。余谓刘宾客诗「楼中饮兴同明月,江上诗情为晚霞」,一用庾亮,一用谢脁,读之使人不觉,亦是此法。阮亭先生云:「往年董御使玉虬外迁陇右道,留别余辈诗云:『逐臣西北去,河水东南流』。初谓常语,后读【北史】中魏孝武帝奔宇文泰,循河西行,流涕谓粱御曰:『此水东流,而朕西上』。乃悟董语本此,深叹其用古之妙」。(顾嗣立:寒厅诗话)

施补华【岘佣说诗】亦云「死典活用,古人所贵。少陵【禹庙】诗:『空庭垂橘柚,古壁画龙蛇』。『橘柚』、『龙蛇』皆用禹事,如此点化,即成景语,甚妙」。

援引典故,诗家所尚。然亦有羌无故实而自高,胪陈卷轴而转卑者。假如作田家诗,只宜称情而言,乞灵古人,便乖本色。又以诗入诗,最是凡境。经史诸子,一经征引,都入咏歌,方别于横潦无源之学。(曹子健善用史,谢康乐善用经,杜少陵经史并用。)但实事贵用之使活,熟语贵用之使新,语如己出,无斧凿痕,斯不受古人束缚。(沈德潜:说诗晬话)

东坡和李公择诗云:「敝裘羸马古河滨,野阔天低糁玉尘;自笑餐毡典属国,来看换酒谪仙人」。为苏李事也,用典亲切如此。(魏庆之:诗人玉屑)

唐人以诗为专门之学,虽名世善用故事者,或不免小误;如王摩诘诗:「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缘数奇」。不败由天幸乃霍去病,非卫青也,去病传云:「其军常先大将军,亦有天幸,未尝困绝」。意有「大将军」三字,误指去病作卫青耳!李太白「山**士如相访,为写黄庭换白鹅」。乃道德经,非黄庭也。逸少尝写黄庭与王修,故二事相紊,杜牧之尤不胜数。前辈云:「用事虽可在心目间,亦当就时校阅,则记牢而不误。」端名言也。(西清诗话)

善使故事者,勿为故事所使,如禅家云:「转法华,勿为法华转。」使事之妙,在有而若无,实而若虚,可意悟不可言传,可力学得,不可仓促得也。宋人使事最多,而最不善使,故诗道衰。我朝越宋继唐,正以有豪杰数辈,得使事三昧耳!第恐数十年后,必有厌而扫除者,则其滥觞,末弩为之也。(王世懋:艺圃撷余)

诗言志,古人善诗者,皆不喜以故实填塞,若填塞则词重,而体不灵,气不逸,必俗物也。本地风光,用之不尽。或有故事赴于笔下,即用之亦不见痕迹,方是作者。(徐增:而庵诗话)

有意逞博,翻书抽帙,活剥生吞,搜新炫奇,犹夫生客满座,高贵接谈,为主人者,躬亲浃洽,有何受用处。不若知己数人,宾主相忘,谈经论史,其乐何如耶!又如借本经营,原非己物,终岁纷纭,徒见局踖。不若四弓之田,一亩之宫,采山钓水,啸歌闲闲,即腰金衣紫,亦不肯与之相易也。(薛雪:一瓢诗话)

韦应物诗云:「心同野鹤与尘远,诗似冰壶彻底清」。又送人诗:「冰壶见底未为清,少年如玉有诗名」。可谓用事之法,盖不拘故常也。王临川「慷慨秋风起,悲歌不为鲈」。苏眉山「不须更说知几早,直为鲈鱼也自贤」。反复曲折,同归一意。亦如「把酒祝公公莫拒,缁衣心为好贤倾」,「我欲折繻留此老,缁衣谁作好贤诗」。共享一事,而造语不同。(黄彻:?溪诗话)

诗人皆以征古为用事,不必尽然也,今且于六义之中,略论比兴。取象曰比,取义曰兴,义即象下之义,凡禽鱼草木人物名数,万象之中,义类同者,尽入比兴,关雎即其义也。如陶公以孤云比贫士,鲍照以直比朱丝,以清比玉壶,时人呼比为用事,呼用事为比。如陆机【齐讴行】:「鄙哉牛山叹,未及至人情;爽鸠茍已徂,吾子安得停」。此规劝之忠,是用事,非比也。如谢康乐【还旧园作】:「偶与张邴合,久欲归东山」。此叙志之忠,是比,非用事也。详味可知。(释皎然:诗式)

叶梦得【石林诗话】云:『杨大年、刘子仪皆喜唐彦谦诗,以其用事精巧,对偶亲切。黄鲁直诗体虽不类,然亦不以杨、刘为过。如彦谦【题汉高庙】云:「耳闻明主提三尺,眼见愚民盗一抔」,虽是着题,而语皆歇后,一抔事无两出,或可略「土」字;如「三尺律」「三尺喙」皆可,何独剑乎?耳闻明主,眼见愚民,尤不成语。余数见交游道鲁直意,殊不可解。苏子瞻诗有「买牛但只捐三尺,射鼠何劳挽六钧」。亦与此同病,六钧可去「弓」字,三尺不可去「剑」字,此理甚易知也』。而赵翼【陔余丛考】则云:『唐彦谦【长陵诗】:「耳闻明主提三尺,眼见愚民盗一抔」叶石林谓一抔可去「土」字,三尺不可去「剑」字。按【汉书】高帝纪:上曰:「吾以布衣,提三尺,取天下,岂非天命乎?」鹿门此诗,正是用【汉书】成语,非杜撰也』。

用事患不得肯綮,得肯綮则一篇之中,八句皆用,一句之中,二事串用,亦何不可?宛转清空,了无痕迹,纵横变化,莫测端倪。此全在神运笔融,犹斲轮甘苦,心手自知,难以言述。(胡应麟:诗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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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正三 《诗学概要》第十二章:诗之创作与欣赏





诗之创作
诗之欣赏
古典诗之时代性
综前数章,已就古典诗之做法,作一系列之阐发,而本章则就诗之创作与欣赏作一概述,以为总结。
诗之创作
诗之创作,宜应注意之处有数点,略述于下:

一:做诗需有法度──清沈德潜【说诗晬话】云:「诗贵性情,亦须论法,杂乱无章非诗也。然所谓法者,行其所当行,止其所当止,起伏照应,承接转换,自神明变化于其中矣。若泥定此处应如何,彼处应如何,不以意运法,转以意从法,则死法矣。试看天地间水流云住,月到风来,何处看得死法」。然则诗之做法,初学不可不知,亦不可拘泥不化,所谓神而明之,存乎其人也。清人徐增亦云:「诗盖有法,离他不得,却又即他不得,离则伤体,即则伤气」。诚如书画等艺术,初学时,须求其能入于帖(法也),既有所成,则求其能出于帖。此乃自模仿以跻于创作之历程,故初学者宜入其法以求规矩,待得会心,则必出乎其法,方不至陷于沈滞呆板之境地。总之,不执死法,是为艺文从事者所应追求之境界也。又学诗亦需审度法外之法,古人云:「学诗而不尽诗之领域,审法外之法,虽及门而犹在门外也,法外之法者,出乎篇章之外,无法律矩度可寻,严沧浪所谓『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是也」。然此法可意会而不可言传,学者读多自知,作多自晓。诚无法以笔墨形容也。

二:做诗须有情感──古人云「凡为诗文者,固以情也,非情则谜而不诗」。诗实系诗人对于宇宙间,万事万物之情感的表述。故又云:「诗者,情之所之也」,刘勰亦云:「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文心雕龙神思篇)。是以诗人对于宇宙人生,须能入乎其内,方能写之(创作);又必须出乎其外,方能观之(欣赏)。傅庚生【中国文学欣赏举隅】亦云:「人之内发者为情,外触者曰感,应感而生是曰兴会。逢佳节而思亲,赴荆门而怀古,窥鬓斑则书愤,凝白露以相思,兴之所至,适逢其会,发为词章,便成佳构……以感人浅深,衡量作品之优劣,往往得之」。故写景者因目之所见,而寓心之所感,情景交融,斐然成章,即为上上佳作。【冷斋夜话】有云:「李格非善论文章,尝曰:『诸葛孔明【出师表】、刘伶【酒德颂】、陶渊明【归去来辞】、李令伯【乞养亲表】,皆沛然如肺肝流出,殊不见斧凿痕。是数君子在后汉之末,两晋之间,初未尝欲以文章名世,而其词意超迈如此。是知文章以气为主,气以诚为主』」。其所谓诚者,即发自衷心之情感也。由于诗文乃作者之心画与心声,文词风格足以反应作者之气局与品格。宋吴处厚【青箱杂记】云:「山林草野之词,其气枯碎;朝廷台阁之文,其气温缛。晏元献诗但说『梨花院落,柳絮池塘』,自有富贵气象。李庆孙等每言『金玉锦绣』,视之仍乞儿相」;史达祖词中喜用「偷」字,其东风第一词:「巧沁兰心,偷黏草甲」;【夜合花】词:「轻衫未揽,犹将泪点偷藏」。【绮罗香】词「做冷欺花,将烟困柳,千里偷催春暮」;虽云巧,然并不大方。故周止庵【论词杂着】云:「梅溪词中喜用『偷』字,足以定其品格矣」。是以吾辈文人,当以立品为先。李东阳【麓堂诗话】云:「赵子昂书画绝出,诗亦清丽……然至对元世祖曰:『往事已非那可说,且将忠赤报皇元』则扫地矣」。而明末旧臣中,钱谦益、吴伟业、龚鼎孳等,其诗文虽皆为一时巨擘,然因成为二截人,而为人所轻,甚至于连文名亦为人所贱。故笔者每戒门下云:「欲学作诗,需先学立品」。庶不至流为斯文之玷也。

三:做诗须有才识──钟嵘之【诗品】云:「学诗非博学莫办,博学须多读书,读书非为诗也,然为诗不可不读书,不读书则诗识不丰,诗情不高,诗味不永,诗识不厚,属辞不雅」。吴雷发【说诗菅蒯】亦云:「笔墨之事,具尚有才,而诗为甚。然无识不能有才,才与识实相表里,做诗须多读书,书,所以长我才识也。然必有才识者,方善读书,不然,万卷之书,都化尘物矣!诗须多作,作多则渐生才识,然必有才识者,方许多作,不然,如不识路者,愈走愈远矣」。是知为诗者,才与识实缺一不可也。【随园诗话】云:「今人博通经史,而不能为诗者,犹之有厅堂大厦,而无园榭之乐;能吟诗词,而不能博通经史,犹之有园榭,而无正寝厅堂也」,是皆不可偏废。古人云:「观其诗,即可征见其人之性情」,【茶余客话】亦云:「诗以道性情,诗无性情,虽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考据详核,雕缋满纸,不可以言诗也。既有性情矣,而学问不广博,识解不高超,亦只可批风抹月,道俗情,摩小景耳!是知性情本于天,学问成于人,识解则天兼焉者也。不兼此三者,不成大家,不可为诗人」。

四:做诗重境界──所谓境界,即情趣与意象也。朱光潜之【诗论】云:「每首诗的境界,都必须具有『情趣』和『意象』两个要素。情趣简称『情』,意象简称『景』,情景相生而契合无间,情恰能称景,景也恰能称情,此即诗之境界」。是故言景处须有情,因其景而知情之所在。如李白之「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虽写景,而孤栖怀远,独夜难堪之情,照人心曲矣。又如温庭筠之「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虽写景,而羁泊他乡,旅况艰辛之状,溢然如在目前矣。而言情处须有景,因其情而见景之状况,如杜甫之「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则写情于满目悲凉之中,羁旅于兵燹万里之外,跃现楮墨矣。若有景无情,祇是图画;有情无景,亦唯记事耳!【诗论】又云:「写景宜于显,显则轮廓分明;写情宜于隐,隐则含蓄渊永」。是以能够情景交融之诗,方足以称之为好诗。如杜甫之「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则是情景兼备而交融矣。

五:做诗切忌意杂──大凡做诗,最忌意杂。意杂则诗不纯,尤以绝诗为甚,因绝诗只有四句,在此短短四句之中,欲表述一个意念,已有纸短情长之感。如数个意念,混杂其间,则末了看来,反变成不知所云,此即所谓没有主题也。故如有数个意念,可分数首描写。又同一题目,各人所表达之意念,必不相同。不但如此,如同一人所做,数首之中,所表达之意思亦自不同。而且会因外在环境之影响,或作者内心情绪之变化,而有所改变。年龄之成长,阅历之增加,岁序之更迭,寒暑风雨之变化,高山大海,美景良辰,奇花珍木等四周之环境,以及人物相对之互动,在在都是影响诗绪之因素。故如何酝酿诗绪?使与外在环境相融合,亦是诗人作诗所应注意之要件。

六:做诗贵有新意──作诗须选择一个与众不同之角度去描写,方能避开人云亦云,千篇一律之陈腔滥调。观诸艺术之可贵处,其最主要者,约有数点:即原创性、独创性、稀有性、无可替代性,而文学之创作,亦何曰不然。?所谓「道前人所未道」者,斯为善道也。此外,化抽象为具体,亦是诗词之创作手法之一,历来文学作品之所以能感人,亦缘于善用比喻与事证,即所谓化抽象为具体也。又正面不写写侧面,亦是造成含蓄委婉诗境的要素,【诗论】云:「文之功用,偏于叙事说理,诗之功用,偏于抒情遣兴。说理须直截了当,一览无遗;抒情则低徊往复,缠绵不尽」。许君武教授亦云:「文出正面,诗出侧面。诗忌正写,重陪衬」。亦可为学诗者引为圭皋也。


诗之欣赏
至于诗之欣赏,亦须抱持另一种角度。由于诗是感性的,抒情的,故其欣赏之角度,有别于日常生活中理性的,科学的。如杜牧之【赤壁】诗: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
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许顗之【彦周诗话】云:「孙氏霸业,系此一战,社稷存亡,生灵涂炭都不问,只恐捉了二乔,可见措大不识好恶」。而为杜牧作注之冯集梧即驳曰:「诗不当如此论,此直村学究读史见识,岂是与语诗人言近旨远之故乎?」(樊川诗集注)何文焕之【历代诗话考索】亦云:「夫诗人之词微以婉,不同论文直遂也」。盖诗者借事托意,以小喻大,言近旨远也。

另外,古典诗词里,常有一种情况,即以常理论,它是违反人情,悖于事理者。然如加以深入体会,就觉得虽无理,却有情。比按常理常情所叙述出来者,更能感人。清代词论家贺裳称之为「无理而妙」。亦即严沧浪所云:「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理实未碍诗之妙,如『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等是。吴乔【围炉诗话】云:「大抵赋需近理,比则不然,兴更不然」,即此之谓也。袁枚【随园诗话】亦云:「余常谓诗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沈石田【落花诗】云:『浩劫信于今日尽,痴心疑有别家开』;卢仝诗云:『昨夜醉酒归,仆倒竟三五;摩挲青莓苔,莫嗔惊着汝』;宋人葛天民绝句仿之云:『池水涨波高二尺,失却捣衣平正石;今朝水退石依然,老夫一夜空相忆』;又如:『老僧只恐云飞去,日午先教掩寺门』等;近人陈楚南题背面美人图云:『美人背倚玉栏干,惆怅花容欲见难;几度唤他他不转,痴心欲掉画图看』,妙在皆孩提语也」,类此,皆属无理而妙者。亦即未经世故之纯真语,看宇宙间之万事万物,皆与我同之故。近人傅庚生于【中国文学欣赏举隅】云:「写情到真处好,到痴处亦好,痴者,思虑发于无端也,情深者往往因无端之事,作有关之想也。张先【一丛花令】末句云:『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词筌】谓其无理而妙;羡门『落花一夜嫁东风,无情蜂蝶相许』,愈无理而愈妙」。明周在之【闺怨】云:「江南二月试罗衣,春尽燕山雪尚飞;应是子规啼不到,故乡虽好不思归」。不咎征人而咎子规,又是另一种思妇之典型,亦近于痴者也。此即所谓「真」,或称作「赤子之心」。换言之,即必须脱却一切世故而纯任天机之观念。诚如王国维【人间词话】所云:「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在在阐明诗心贵在纯真。

而夸饰的笔法,亦常是诗之另一种表现方式。李白之【秋浦歌】云:「白发三千丈」;【北风行】云:「燕山雪花大如席」。亦可谓无理而妙。杜甫之【古柏行】:「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宋代科学家沈括(存中)【梦溪笔谈】认为:「四十围乃是径七尺,无乃太细长乎!」而高步瀛【唐宋诗举要】云:「四十围,二千尺,皆假象为词,非有故实」。仇兆鳌【杜诗详注】则云:「此乃激昂之语,不如此,不足以见柏之高大也」。

总之,创作者须别具只眼,欣赏者亦须别具只眼。创作在能刻划入微,欣赏在能观察入微。

此外,由于诗之篇幅短小,故对于语言之要求,更为严格,何谓诗的语言?谢榛【四溟诗话】云:「诵之行云流水,听之金声玉振,观之明霞散绮,讲之独茧抽丝。此诗家四关,使一关未过,则非佳句也。

古典诗之时代性

自民初以来,某些反对旧有文化之士,认为古典诗已为时代潮流所淘汰,无法适应目前之环境。笔者则认为是否适应目前之环境,取决于古典诗创作者,是否有以古为新之精神。即能否以旧有之格律,创造出合乎时代风格之作品。能否以旧有之格律,创作出反应当前之国计民生,**现象之时代性作品。诚如朱光潜之【诗论】所云:「有些人根本反对旧诗,以为旧诗变成一种桎梏,阻碍自由创造。我的看法却不如此,我以为中国文学,祇有旧诗可与西方抗衡。它的精炼深永,往往非西方所可及。至于旧诗是否成为桎梏?要看学者是否善学,善学者,到处可以讨经验;不善学,任何范式皆是桎梏」。

论及古典诗之时代性,笔者认为,有其不可变者;亦有其不得不变者。其不可变者如韵部系统即是。试观古人给与「诗」之定义为「文有声韵,可以吟咏者谓之诗」。故押韵为古典诗不可或缺之要件。自三百篇以来,莫不有韵,唯由于语言与声韵之转变,致使今韵与古韵稍有不同。大体言之,汉以前属上古音时期,当时作品所押者为上古韵。魏晋六朝以迄于唐,则近于切韵系统,所押者为中古韵,盛唐以后而迄于今,乃是以【广韵】与【平水韵】为通行诗韵。民国以来,由于推行以北方音系为主之国音系统,其韵类之分部,与传统韵部有极大之差异。如今有部分人士,主张以中华新韵,取代原有之押韵系统者,此在笔者,则认为尚须有所商榷。回顾唐宋之间,虽有一次押韵系统之变革,然当时是以合并之法,将二百六韵之【广韵】,并为一百六韵之平水韵系统。唯其以合并之法,故以今人来看当时以【广韵】系统押韵之唐诗,不觉其扞格。而中华新韵系以所谓之官音(即北方官话)为押韵系统。其蓝本为元周德清之【中原音韵】。即是将【中原音韵】之十九韵,再与合并或分割而成十八韵。即一麻、二波、三歌、四皆、五支、六儿、七齐、八微、九开、十模、十一鱼、十二侯、十三豪、十四寒、十五痕、十六唐、十七庚、十八东。其与传统韵书最大之差异有二:
一:取消入声字,将入声字分派于平、上、去三声之中。

二:仄声字不另立韵,而归之于相承之平声韵之中。

如今傥以中华新韵为押韵之标准,则将与唐诗发生脱节之情况。故除非另立名目,否则后人视今人之诗与前人之诗,将更感茫然。且夫古典诗之美,在于吟诵时,有其抑扬顿挫之声调与旋律。一旦去掉入声字,则此声律之美,将于焉消失。此固愚意以为现行之押韵系统,不宜骤改为中华新韵之理由也。至若刘鉴之主张合并东、冬,脂、微之法,或为当前可行之策。考刘鉴于【经史正音切韵指南】云:

详夫东、冬,脂、微,真、殷等,每二韵中酌其五音、清浊、轻重、等第、字音并同,是不当分而分者。及乎元、魂二韵相背戾而反通押,是何其若此之不伦也?……

依刘鉴之主张,是将冬并于东;微并于脂(即平水韵之支);殷并于真、文并于谆(以平水韵论,即将现行之真、文二韵合并);元并于仙(即先);青并于清(即并于庚);凡并于盐等。又相承之上去入声皆比照合并。如此依平声韵为例,得东、江、之、鱼、虞、齐、佳、灰、真、寒、删、先、萧、肴、豪、歌、麻、阳、庚、蒸、尤、侵、覃、盐、咸等韵,而上、去、入声准此。(笔者则认为尚有可并之韵,如寒、删,萧、肴,庚、蒸,严、咸等,唯兹事体大,尚待词坛大家,韵学先进,参酌古今方国之音,作深入之研究与讨论,方宜定案)

不得不变者如平仄格律等,在许可之范围内,平仄格律应尽量放宽。目前本省之击钵诗坛,固不乏才高德赡,学有专精之士。然亦有部分人士,唯知「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之格律,平时写作,亦祇按谱填字,一毫不敢移易者,如此焉能作出性灵超逸,神韵幽远之作品。毋怪乎令人生厌。试观近体诗自唐以来,迄今已越数百年,其间造就出数以万计之诗人。然究有几人规规于平仄格律,而不敢移易半字者。唐顺之【荆川集】曾云:

陶彭泽未尝较声律,雕句文;但信手写出,便是宇宙间第一好诗,何则?其本色高也。自有诗以来,其较声律,雕句文,用心最苦,而立说最严者,无如沈约。苦却一生精力,,使人读其诗,只见其捆缚龌龊,满卷累牍,竟不能道出一两句好话,何则?其本色卑也。本色卑,文不能工也,而况非其本色者哉。

观诸古人所云:「拗而能救,即不算拗」。况且既能拗而救之,即显示其人之诗学造诣,已更进一层矣。(拗与拗救,王渔洋之【律诗定体】、【师友诗传续录】,赵执信之【声调谱】,董文焕之【声调四谱】等论之甚详,可供参考)故于平仄格律,笔者主张在许可范围之内,只要拗而能救,宜尽量放宽。至于如:

题省中壁 杜甫
掖垣竹埤梧十寻,洞门对雪常阴阴;
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
腐儒衰晚谬通籍,退食迟回违寸心;
衮职曾无一字补,许身愧比双南金。

崔氏东山草堂 杜甫
爱汝玉山草堂静,高秋爽气相鲜新;
有时自发钟磬响,落日更见渔樵人;
盘剥白鸦谷口栗,饭煮青泥坊底芹;
何为西庄王给事,柴门空闭锁松筠。

九日 杜甫
去年登高郪县北,今日重在涪江滨;
苦遭白发不相放,羞见黄花无数新;
世乱郁郁久为客,路难悠悠常傍人,
酒阑却忆十年事,肠断骊山清路尘。

题落星寺 黄山谷
落星开土深结屋,龙阁老翁来赋诗;
小雨藏山客坐久,长江接天帆到迟;
宴寝清香与世隔,画图妙绝无人知;
蜂房各自开户牖,处处煮茶藤一枝。

等全首拗乱者,即王渔洋先生所谓之「苍莽历落中自成音节」之古律形态之诗,固宜尽量少用也。

昔白香山与元微之书云:「诗合为咏时咏事而作」。试观去年之温妮台风,以及前年之贺伯台风,造成全台无数生命财产之损失,而我辈诗人,究有几人发为吟咏?宜乎与人以传统诗与时代脱节之讥也。风俗之转移,端赖主其事者正确之导航,及我辈诗人之共同努力。笔者于此,无日不殷切期望。

民国第二戊寅蒲月林正三脱稿于惜余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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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V.9]以坛为家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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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5-22 12:53 | 显示全部楼层
俺不懂诗词,小轩老师对诗词造诣很深。感谢你详尽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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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5-22 13:04 | 显示全部楼层
好文章  谢谢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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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待欣赏老师更多的精彩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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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5-22 18:34 | 显示全部楼层
时光隧道 发表于 2019-5-22 12:53
俺不懂诗词,小轩老师对诗词造诣很深。感谢你详尽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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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5-22 18:3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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