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政界和商界的劝酒文化绝不仅仅只是个礼仪性的东西,而是有非常明确的实际功能的,具体而言,要实现两个目的:
1. 服从性测试 2. 诚意测试。
指的是劝酒者通过观察你是否服从他要你继续饮酒的指令, 观察你能不能为了“场面”伤害自己身体,来判断你对其的服从程度。听着好像很扭曲,但其实这是一种最典型的权力的彰显方式。
尤其在掌权者自感权力并不稳固的时候,他往往需要周围人反复以各种“确权”的仪式让他确信自己权力在握,对方被逼喝酒的窘态,是权力持有者在酒桌上最佳的享受。
劝酒者为了实现这个目的可谓出尽八宝。有些劝酒者喜欢把利诱包装成威胁,“你不喝可不够朋友啊”,言下之意是喝了就是朋友;有些劝酒者喜欢把威胁包装成利诱,“这杯干了,这个合同就是你的了”,言下之意是不喝你就出局了。
有些人觉得这个逻辑很荒谬,但服从性测试恰恰必须荒谬。就比如“指鹿为马”就是典型的服从性测试:上级其实心里知道这不是马,下级也知道这不是马,上级知道下级知道这不是马,下级也知道上级知道自己知道这不是马,但是你还得说这是马。双方心知肚明,互飚演技给外人看罢了。
对显而易见的荒谬依然表示服从,才是服从性测试的核心意义。
同样,在酒桌上,你以为他真的不知道喝下去你会难受?不知道对身体有害?不知道你第二天会头疼欲裂? 劝酒者完全知道,太知道了。但这种伤害和痛苦恰恰是意义所在。如果没有后果,则无法测出“服从”的程度。就像帮会入会需要在手上划一刀,是在以最微量的自我伤害的形式,来展示服从的姿态。
在政界,这种测试是往往是一场宣誓效忠的仪式,提醒你上下关系要怎么摆;在商界,这种测试是给大家明确“到底是谁有求于谁”,看似平等互利的合作关系其实从来都不是平等的。
指的是劝酒者时刻在观察被劝者是否能够放下心防和体面,向劝酒者及旁观者展现丑态。维系一段关系是需要付出代价的,醉酒就是这种代价。醉酒后的丑态是一种小剂量的抵押物,在人和人之间还不能完全信任,但又需要建立合作关系的时候,是某种意义上的credit enhancement。
所谓“喝到位”就是在说这个。如果一顿筵席散尽,你仍然表达清晰,步履稳健,会被认为“今天小王没喝到位”,言下之意你没有向我交付丑态作为抵押物,你仍然将你自己的体面、形象、自尊看得比我对你的信任更重要。
直到喝的疯言胡语,脱了上衣跳舞,吐完躺倒,劝酒者心目中的抵押品才算足额交付完毕。这期间观众越多越好,洋相越大越好,起哄者和围观者实质上都是抵押交付的见证人。
美国大学的兄弟会也是这样,入会的时候需要经历羞辱性的仪式,比如骷髅会据说需要当众**,其道理是一致的:一个时刻体面的人一定是抱着戒心的人,不值得信赖。只有抵押物给的“到位了”,咱们的合作关系和信赖程度才可能再上一个台阶。
这种酒桌文化是地地道道的中国特色,世界上嗜酒如命的国家有的是,比中国人贪杯的民族多了去了,但人家大多都是自己喝自己的,绝不会管到别人杯子里去。自己躲着不喝却想尽办法让别人多喝的,惟中国独此一家。这种酒桌文化也并不是什么“中国的古老传统”,而是最近几十年才兴起的东西。
至于这个传统的来源,评论里有人说是TG带来的下层军队文化的杂交物,理由是中国酒局对于高度蒸馏烧酒的偏好,和中国传统士大夫阶层偏好黄酒完全不同,我觉得有一定道理。中国的“商”许多是从“官”变来的,而中国的“官”又是从“军”脱胎而来的。而权力等级体系体现的最淋漓尽致的,必是军队无疑。
我们从熟人**转为陌生人**才几十年而已,而缺乏成熟的互信机制,才是这套看似荒谬的酒桌文化背后的真正逻辑。个人观察,喝软饮料长大的80,90后一代人现在已经沦陷。这套酒桌仪式是如此普及和具有感染力,以至于渗透到了这个国家的每一寸土地。这证明了其具有深厚的民众土壤和现实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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