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亚散文【旧物记】@花小香
王亚,湘女,为国内多家报刊专栏作家。
出版有:
《此岸流水彼岸花——纳兰容若与仓央嘉措的词情诗心》
《一些闲时——诗词里的茶酒音画》
《声色记——最美汉字的温度与情意》
《今生最爱李清照》等。
【倚屏无语撚云篦】
正值春末,雨像被篦子细细密密篦过,铺张得漫天漫地又丝缕清晰。那执篦子的手必上了年岁,有对万事呵护的轻缓。
总觉得篦子自有一种隔人的静,直挺的梁骨,朴素的篦齿,呆在妆台上,肃然看你。外祖母有一个象牙作筋骨的篦子,更隔人。
儿时偶尔去外祖母家小住,便伴着她抵足而睡,似乎每天绝早她就起身了。我就着透纸黎光看她从老髹漆的梳妆匣里拿出篦子,一下一下缓缓篦头,再急火的早晨也这样缓,连辰光也篦得齐顺静气了。
我等她做早饭时,就掀开蚊帐趴在老旧的樟木书桌上,瞧梳妆匣里都有些什么宝贝。木匣深褐色地子上描着彩漆,不知名的五彩鸟儿停在桃花枝头,还以金漆勾线,炽艳里隐喻着富贵气。唯漆面上一层陈色,以及边角处磕坏了露出黑黄的旧腻子,折损了它的精致。拎起铜搭扣,匣盖内里的镜面流光乍泄,几欲晃花了我的眼。匣里并无长物,一根素银簪,两枚豁了口的老玉玦,一把象牙骨的篦子,而已。连折好的一块手绢都只是方格棉质的,不是我想着的绫罗绸缎。
这会儿屋外也大亮了,镜子将那透窗跃进来的光映得迷离,还一晃一晃,亦成了陈旧的水色,微凉。篦子的象牙白已经有些微陈黄,梁骨上雕刻着一个精巧的仕女,拈花自照。篦齿仍旧竹制,一半密,一半疏。我觉得头痒,便篦一篦吧。先使疏的那一半,由发根起,尚未到发梢已经滞涩了。再换,手里“大开捭阖”地刮下来,竟缠夹得头皮生痛,发丝也扯掉了几根。
外祖母由门口的光里入来,冲我笑,接过篦子轻缓地在我头上拢,袖里犹裹挟着一股清甜的粥饭味。
外祖母一下一下给我篦头,蓬头顽劣的我渐渐柔顺如发。
写至此,忽然觉得篦子不再隔人,是与粥饭一般的衣食人生。隔人的或是前世?如外祖母的出身。
髹漆的梳妆匣、素银簪、老玉玦、象牙梁骨的篦子,都是外祖母的出身。那时,她像诗词里“云篦”,纤弱成了鬓发间的饰物。“却回娇步入香闺,倚屏无语撚云篦,翠眉低。”初唐李珣《虞美人》里的几句,或可作她年轻时的判语。云篦一样的是篦子,竟似与人世烟火隔着一般,有的只是涴然情致,娇柔到入了诗画。外祖父与她门当户对,他们或曾有过一段衣食无忧的好年成,却终于在某一个时期因挣得的这份家业“获罪”。后来,外祖父早逝,她独自拉扯三个孩子。于她而言,从云篦到篦子,经过的是岁月。幸而她的篦子并未如《琵琶行》里“钿头云篦”一样,击节而碎。
就是这样一个底事不知的富家小姐经了岁月的包浆后,可一个人扛起一家数口的日子。仍是那象牙质地的筋骨,有些苍凉陈黄了,却也被日子磨出了许多韧性。她以篦子的疏密来梳理纷乱的光景,用象牙与竹的韧劲来对抗一切遭际的荒寒,始终静静地与这个世界互看,眼里没有一些儿恣睢。
“篦头要轻轻梳,慢慢篦。”我闭着眼,听到外祖母呼吸停匀,她的手轻缓地,像呵护整个世界一样呵护我的发。这忽儿,早饭也得了。
如今坐在春雨里,再来想念篦子,竟像做了一个遥迢的梦,有见外祖母从雨里远道而来的倏忽之感。她冲我微笑呢,冲我打量呢,忽然,鸡初叫了,一摸脚边,床褥冷冷的,没有她。
外祖母走了,那象牙筋骨的篦子也没有了,我还记着篦子的样子和她篦头的模样。她的手细瘦伶仃的,骨节却突兀着,轻轻拈着篦子,缓缓地,静静地,从发根到发梢,从黑发到白头。篦得柔顺了,在后脑勺松松地绾一个髻,素银簪子插了,一天就开始了。
想起了,素银簪还在呢。
插个队,哈哈哈
【何以致契阔】
钏是俗世好,自古就被赋予驱凶辟邪祈佑平安寓意。蒲松龄老先生在《白于玉》一篇里写了一位紫衣仙女,与才子吴筠一夜衾枕欢爱极尽绸缪。
吴生离开时,仙女将腕上金钏取下赠与。多年后,金钏还庇佑了吴生的妻室子孙。
我倒不太喜欢这个故事,显得情浅了。吴生先有葛太史许婚,遇见仙女却仍旧把持不住。
离了仙女又一门心思修仙,将先前的姻缘也弃于一边,葛女倒是重情之人,上服侍公婆,下抚养吴生与仙女所生公子。
火灾突来,金钏庇佑也是她该得的福报。
比起那些狐仙树妖的爱情,《白于玉》显得俗了,不是因为金钏,是蒲老先生文字里的因果报应。
明代有一个香艳小说叫《金钏记》,倒一味写郎才女貌的爱情,也不好。
故事写的是富户窦时雍看中章文焕的文才,将女儿羞花许配与他。两厢诗词酬和兴浓,文焕便求与羞花交欢。
羞花半推半就之下,便两情缱绻,极尽淫乐。
等两情欢足,羞花脱下臂上金钏一双赠文焕,说:“好赏此钏,是即主盟。”
这里,金钏成了信物,幸勿相忘,文焕羞花终成眷属。都是吉祥意味。
《红楼梦》里有金钏、玉钏两姊妹,是贾府家生子,姓白。
以金玉宝钏为名,想来家中也是宝贝一样看待着的,却位卑为奴,落得一个投井一个坐穿堂里暗自垂泪。
庇佑也罢,吉祥也好,怕也是因人而异罢?
京戏里有一出《勘玉钏》,倒情节跌宕,荀慧生先生一人分饰俞素秋与韩玉姐,一枚玉钏联缀两段情,才情高妙的书生终究能得到小姐垂青。
又是书生。
京戏还有一出《拾玉镯》,干脆就是直白的调情,傅朋的爱情里多了些慧黠,孙玉娇更生生是一个俗世女子,他二人自是郎情妾意享着俗世的好。
对,钏就是镯子。每一个手钏的命理都是一个女子的命。
葛女、羞花、金钏玉钏、孙玉娇……各各不同,还有曹七巧。
曹七巧有一个翠玉镯子,是她十八九岁就戴着的,那时她是麻油店西施。
七巧年轻的时候有过滚圆的胳膊,翠玉镯子就在葱白的腕子上箍着。嫁了姜家几年,镯子里也只塞得进一条洋绉手帕。
骨痨的丈夫带着一身腻滞的死去的肉体的气味,连坐都坐不起来。
她唯一爱过的季泽,到头来却惦着她的钱。以青春换来的金钱被她日渐铸成黄金枷锁。
锁了一双儿女,也锁得自己成了病态的孤魂野鬼。
“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
临了,她摸索着腕上的翠玉镯子,徐徐将那镯子顺着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了腋下。
当年那个鲜活的麻油西施已经枯干成一个老妇,似乎昨天她还挎了**在青石板上的笃的笃地昂首走过,蓝夏布衫衣袖高高挽起,露出一双雪白的手腕。
喜欢她的有肉店里的朝禄,她哥哥的结拜弟兄丁玉根,张少泉,还有沈裁缝的儿子。
如果她的丈夫换了他们,就是俗世里的欢喜吧?
她的镯子像是被施了诅咒,只是“唿”的一声,余生将尽。
母亲自幼认了一位干妈,家世好却一直未婚,我叫她小外婆。
小外婆近花甲了倒找了个老来伴,不几年这位老伴就去了,便又一个人枯守日子。
不记得过了多久,母亲告诉我,小外婆也去了。几个姊妹和继子争遗产,将小外婆腕上的一个和田玉手镯也打碎了。
我记得那个镯子,白玉略带沁色,衬得小外婆未经太多俗务的手很是好看。
也是一段孽债。
一个镯子一个女子,一个故事一段聚散。
俗世残忍,俗世好。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
“跳脱”亦是镯子。
【织锦曲】
初冬某天,他电话说在南京,给我买了一段云锦。
我夏天也在南京,去看秦淮河,看民国公馆,看浦口的老火车站,一个人。南京城已经没有多少“老”影子了,便又去朝天宫混了半天。朝天宫比北京的潘家园更有可看的,也安静。
三楼卖古玩的老者戴着玳瑁眼镜拉二胡,我立在他面前听,拉的是《**》,端的有万马奔腾的欢乐。
老者见有观众,越发拉得身形都有了律动,拨弦时更是连食指都嘚瑟了,简直马蹄嘚嘚奔将出来。一曲拉毕,老者抬起头,眼镜眯缝着从圆镜片后朝我笑。
收拾起二胡,老者将他店里的器物一样一样讲给我听,和田白玉坠子的黄花梨如意,青花的墨盒,顺治年间的粉彩残片……
我却看上了墙上挂的老妆花云锦,满金铺地,五彩的大团花,织金提花明晰,典丽庄重。仿佛对着雍容的老祖母,倚在跟前舍不得走了。
老者笑,这个贵。我终于买了一个并不久远的和田玉把件,他也赠了我一块残瓷片。
走时仍旧回看那块老妆花云锦,想着去找家云锦铺子,买块新的织锦也好,却终究不得。
这样的遗憾我并未告诉他。
他的知道我,一如当年。
一些情谊绵密得如缎子与织金,丝缕横亘交错,静静地无须声张,美却可入心。
云锦入心的华美,像蓦地闯入一个盛世,直让你以为跌进一个迷梦,幻象炫目而又刻进梦里。
即便醒来,怔忡间你还念着它。
最早知道云锦是“在”贾宝玉他们家。
林黛玉初进贾府,王熙凤出场时穿的“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褃袄”“翡翠撒花洋绉裙”,直如烈火烹油,将她衬得恍若神妃仙子。
贾宝玉亦是奢丽,嵌宝紫金冠、二龙抢珠金抹额搭配“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天然一段风骚,
黛玉一见竟心里暗生惊异:“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
黛玉自是着素淡些的襦裙,唯一华丽些的,也只是贾母一时想起来给她做一挂软烟罗的纱帐。
“世外仙姝寂寞林”,自是应该不食人间烟火气。
而以宝钗内敛端庄,连花儿粉儿也不爱的性格,云锦便更不相宜了,必得朴素大方才好。
唯有宝玉凤姐,一出场就是奢华之极的云锦,连家常穿的也是“桃红撒花袄”“银红撒花半旧大袄”,凤姐更是连靠背和引枕都是云锦所制。
似乎唯云锦的繁丽才可衬出他们的风华,也足证他们在贾府地位。
除却这些,曹雪芹原出身江宁织造曹家,自然也厚爱云锦,才摹得花团锦簇。
宝玉还有一袭雀金呢大氅,是以孔雀毛拈了线织的。
贾母说是俄罗斯国的产物,那时自然不曾质疑。
后来无意读到吴梅村一阕《江南好》,便写云锦:“江南好,机杼夺天工,孔雀妆花云锦烂,冰蚕吐凤雾绡空,新样小团龙。
”从这首词看来,雀金呢恐怕也属云锦,大约曹雪芹先生假借了俄国人之手罢了。
关于,孔雀毛织锦,清初也有文献记载,“孔雀毛织入缎内,名曰毛锦。”
织锦也有成都的蜀锦、苏州的宋锦,湘西还有土家锦。
蜀锦以纹样著长,宋锦为细锦,大约受苏州丝绸影响。
云锦算“昆曲”,声出三腔之外,流丽欲滴。
蜀锦是川剧,精妙的高腔,变化亦精绝。宋锦为苏州评弹,吴侬软语莺莺燕燕唱来。
相较而言,土家锦便是原生态民歌了,粗犷而朴拙。
关于织锦,还有一个很美的故事。
《列女传》里写了苻秦时一位叫苏蕙的女子,九岁便会织锦,嫁给了秦州刺史窦滔,两人琴瑟交好。
后来窦滔被流放敦煌,竟违背与苏蕙分别时的誓言,娶了一位歌妓为侍妾。
苏蕙满腔忧愤兼又思念,将回文诗织成锦缎寄赠夫君。
苏蕙的回文锦回环往复词意凄婉,窦滔读懂妻子一片深情后,自然夫妻从此和合。
“回文锦”成了千古佳话,元稹写“肠断回文锦,春深独自看。
”江淹《别赋》里“织锦曲兮泣已尽,回文诗兮影独伤”也抚出一曲断肠声。
倒是洪昇,写得了《长生殿》里明皇贵妃的爱情,竟容不得苏蕙做妻子的一点任性。
他有一部杂剧《织锦记》就写回文锦的故事,偏偏将苏蕙写成一个善妒恶毒的正室夫人,直把美好的回文锦也“扔进”了臭沟渠。
“花繁,秾艳想容颜。云想衣裳光璨。新妆谁似,可怜飞燕娇懒。……”
且来一句《长生殿》玉环唱词吧,也似织锦般繁复奢丽。
玉环自是情意如春深,而苏蕙将爱织进锦缎,又何尝情浅?
每一段锦都织进了情意吧?
他呢?我与他已经年未见。
【深秋好“焚香”】
最近在旧书摊淘到几种上个世纪80年代小楷字帖,一本王羲之,一本成一心,一本《灵飞经》,都是武汉古籍的版本,美而有旧气。尤其王羲之与《灵飞经》,一反写帖朴素无华常态,封面线描的飞天仕女,衣裙飘曳风姿绰约。
得了三种好帖,我便也将久已不习的小楷拾起来。
我曾习字是因为祖父。祖父善书,各种年节红白喜事,都被请去书写对联。
而我便一直做着小跟屁虫,给祖父打下手做着裁纸折字格的活计。
待我对打下手的工作已经熟稔,他便敦促我开始习字。祖父自己习的是褚遂良,却让我习柳公权。
他说,颜体浑厚,欧体笔力刚劲,都不适宜女孩,赵体灵秀而难习得其中韵味。
他自己习的褚体又妍丽,软塌塌的,不如柳体挺秀骨力遒劲。
终于选了柳公权,瘦劲的,像祖父的模样。
他说,女孩学柳体好,行止都端庄。
只是我这个乖小孩总暗里要较劲,学过一阵之后便不肯再学,后来干脆改弦更张,颜、欧、赵都各个轮番练一阵。
以至于终于四不像,也丢开不管了。
有一年,得了本老帖,是《汲黯传》,简直爱上了祖父曾经说过赵孟頫的灵秀。
读子昂《汲黯传》,如见得一个魏晋士子,雍容秀逸,又简静平和,提按使转,方圆兼施,有轻裘缓带之风。
见人见字,我都是“气质协会”的,所以,见《汲黯传》这份气韵,便钟情了,才又寻出笔墨纸砚来习赵体小楷。
他的《洛神赋》亦是妍丽洒脱,婉若游龙,真真将曹子建的洛神风姿卓然地捧出,顾盼间皆有情。
可惜,我总是天资欠了,连形都摹不像,更遑论神韵。
现在看来,爷爷是真知道我的,赵孟頫的字于我而言,就是那洛神,她轻云闭月,而我,只在泥地里一身污遢地膜拜。
《深秋帖》也是子昂的,是管道升写给婶婶的一封尺牍,述思念,道家事,仅此而已,甚至些许絮叨,连蜜果、糖霜饼、郎君鲞、烛这等小礼都一一写来。
在这个深秋的夜里,赵孟援笔濡墨,将道升口述付诸信笺。
《深秋帖》即便尽是家事俗务,被子昂一写竟优雅松弛。
全不是《洛神赋》的端丽,亦没有《汲黯传》的雍容矜持,反显得随性而自在。
以至于竟似随手将落款写成了“子昂”,惊觉时,方才改过,将“子”改作“道”,“昂”改成“升”。
二人的名字从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一封琐屑家书能传世,怕只有《深秋帖》吧?
因为帖中的爱情,是赵孟頫和管道升式的平淡。
读书帖自然少不得《兰亭序》。
初见《兰亭序》帖时,我尚只6、7岁,在祖父口中几乎此书只恐天上有,世间哪得几回闻。我自是不懂,只觉得比祖父的好看,也似乎没有好看太多。
直至成年后,再读“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竟读出了春风十里迎面来,逸趣无穷。
兰亭雅集不但从序文中可见端倪,王羲之行书更能契合那份曲水流觞的风致。
墨色浓淡干枯湿润,笔势轻重徐疾,结体俯仰顾盼,尽在200余字间。
几乎可见先生一手执酒觞,一手捉笔,微醺之际一气呵成运笔立就。
启功先生论书法有言:“不衫不履,转见风采。”虽是评唐太宗书法,我竟从《兰亭序》里见得这样“不衫不履”的潇然洒然。
想着太宗毕竟是皇帝老儿,若说雍容妍逸有帝王气,那古今可与之媲美的大约没有。
但看“不衫不履”,王羲之恐怕更胜几筹吧?
如《兰亭序》这般墨韵里有酒韵,是真名士自风流的做派,几千年醉了无数文人墨客。
不过,近些年见得凡夫俗子竞相临王羲之,竟把我对《兰亭序》的胃口也污遢了,竟流于俗一般,觉得太过完美便缺了生动。
逐渐移情别爱,转而喜欢一些更随性的尺牍书帖。
米芾《焚香帖》便是其中之一。
“雨三日未解,海岱只尺不能到,焚香而已。日短不能昼眠,又人少往还,惘惘!
足下比何所乐?”区区35字,写阴雨不歇,写旅途绵延,写焚香,写寂寞,写自我观照……
直是陆游诗里“矮纸斜行闲作草”的百无聊赖啊!
读此帖,信笔而来一样可达烟云掩映之境。
即便闲极无聊,米癫仍是丰神俱佳一士人。
传世名帖太多,我功力不逮,于行草一类只好匍匐在尘埃里膜拜,至多临一临小楷罢了。
祖父亦是我的帖,时常得照着他的性情临一临,人生才不致走样。
【北牖闲眠】
这会儿我正坐在飘窗上,往电脑里敲字,数窗外路灯下经过的车辆,三辆摩托五台出租,轿车有红有黑白,穿短裙的姑娘过马路有些慌张。窗朝南,初夏的风温柔得像个姑娘。
若在古代,我这叫倚南牖而望。今天正十五,一抬头还捡到一个大白月亮。
夜来风里没了暑意,倒有一丝姑娘软软的笑意,清凉薄荷味儿。
想起了,唐代王棨有篇《凉风至赋》,似乎写初秋,通篇四百余字,专写秋风肃杀,最好就这八个——北牖闲眠,西园夜宴。
这两句简直不像唐人的句子,像魏晋或明清,自由散淡得没有一丁点虚与委蛇。
——诸葛亮也唱“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呀”,其实存着姜太公之心。
唐人仕途之心更明白,孟浩然就直接给张九龄写希望得到引荐的诗,说:“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好吧,扯远了,“牖”就是窗户,或者说,窗以前称“牖”。
《说文》里解释:“牖,穿壁以木为交窗也。”-又注解:“交窗者,以木横直为之,即今之窗也。
在墙曰牖,在屋曰窗。”
渐渐直白地叫“窗”,大约因为窗也越来越直白,纵横几根基,通透两玻璃,看月亮也直白,比如一个美人四仰八叉在你面前,总欠了蕴藉。
人们凿户牖以为室,最初只像鸟窠兽窟,日落而返权当巢穴用以栖身。
后来墙才洞开一个口,有了窗,有了光,有风灌入,坐在屋子里可观屋外景。
这是牖,通风透光观景,顺便也成了景的一部分。
比如户牖深青霭,庭阶长绿苔;比如朝夕闲坐看云,镇日依牖读书。
那户牖窗格样式多而美,直棂、卍字、冰纹、梅花……天凉糊纸暑来蒙纱。
《红楼梦》第四十回两宴大观园,一行人一早就由贾母领着逛园子,行至潇湘馆,贾母因见窗上纱颜色旧了,便和王夫人说要替黛玉换窗纱。
王熙凤随口数出几种,说是“银红蝉翼纱”,有各样折枝花样的,也有流云卍福花样的,也有百蝶穿花花样的……
贾母更正道:“正经名字叫作‘软烟罗’,……一样雨过天晴,一样秋色香,一样松绿的,一样银红的。
……远远地看着,就似烟雾一样,所以叫作软烟罗,那银红的又叫做‘霞影纱’。”
一样窗纱尚生出这百般浮艳,户牖之美该当如何?
再做不成古人,而欲见其美,当往江南。
苏州、杭州、徽州,往往一树梨花后小院清雅,户牖精工。绕影壁而入,月洞门里一池清碧,湖石瑰奇修篁弄影,让你疑心会否隔水送来笙箫丝竹音。
穿廊过庭,一些曲折都是良辰佳景。
撞入一扇门,空荡荡夐无人,自是一室虚白。
偏往北牖一望,菱格小窗半推开,中庭竹影青绿婆娑,简直是仙人入来凑兴摹出一幅修竹图。
再行至西厢,春牖洞开,罗纱微卷。窗内高床软帐隐约,瞟一眼心上就能生出一些儿抓挠,隔纱帘还见得古琴一张,香炉一个,书籍两三部。
想着若有小姐扃牖而居,焚香、弹琴、读书,慵倦时含情思春,怕会引得这窗外蜂蝶窥探,柳枝竞拂拭。
徽派建筑更精雕饰。
有年去黟县,走得累了不肯上黄山,便去南屏。
那日才落过一场雨,影影绰绰的远山作了背景,前景是几畦油绿的菜,衬得作主体的粉墙黛瓦无比洁净,又极清素。
走近见了那些门楣窗牖,才知简直是错过了一场盛世的繁华。
任一座院落木雕都精工细作,山水人物飞禽走兽、蝙蝠祥瑞如意麒麟、梅兰竹菊缠枝纹样……一出戏也可唱到门楹之上。
又或许这里的每一扇门窗后,都曾经咿咿呀呀演着一幕幕剧,风月无边。
走一阵居然果然听到胡琴拉起了西皮流水,踅摸着找着一个老院子,门里黢黑,眼睛眯半天才适应,一个老者坐在堂屋里边拉边哼曲。
我径直走过去搬张椅子坐下,笑着示意他继续,就跟着那曲调让神思飞了半天。
听罢曲照旧参观屋子,天井前的大水缸里养着锦鲤,影壁上刻着芍药,廊檐下巧雕着吉羊,一切都老旧得似乎与我们隔着时空。
走到后窗时,我真实地被击中了,一声“呀”只有半截,另半截生生停在张大的嘴上。
那是一个花窗,回纹与花结交错回环。让我砰然心动的是漏窗的那边几朵雍容的牡丹正笑得气韵非凡。
我就隔着窗看,生怕切近了会惊扰了它们。
我是俗物,它们却非凡品。
老者说是这屋子前主人祖上留下的品种,荣枯几度,大约百来年了。
我不知真假,但信任这满屋子旧时风华。
我打探不到屋子的前主人该是何等样貌才情,
只叹江山风月本无常主,这刻能倚牖赏花便得了人间喜乐。
@我爱花香不爱花
这是昨天无意中看到的,慢慢看下来,甚是惊喜啊。
我虽然对很多旧物了解不多,但是作者兼合着古时典故及旧事所触摸出来的记录,直抵内心,我很是喜欢
对于这些旧物也无端起了欢喜之心
感觉你也会喜欢 这样的文字 香染 发表于 2021-3-13 10:02
插个队,哈哈哈
哈哈,一起来